文/張悅然
在我十九歲生日的下午,我和北野並排地坐在體育館高高的第十九級台階上。
我們,我和他,一人手捧一隻熱氣騰騰的燒紅薯。我們的距離不遠不近,間隔著我的十根手指和他的十指手指並排在一起的寬度。天氣很冷,有穿紅毛衣的小男孩拿著籃球奔跑而過,有白發蒼蒼的老教授立起大衣的高領,有親密無間的戀人結伴而行。太陽從我們的背後射過去,投下兩條傾斜的影子。
他手裏握著一隻烤成金黃色的紅薯,隻是為了取暖。他的精力一方麵用於喋喋不休的話語,一方麵用於專心致誌地研究我是怎樣地消滅掉
手中的紅薯。在他麵前我總是會忘記我的淑女本色——好像從一開始就是這樣,況且我天生就對噴香的烤紅薯毫無抵抗力可言。
我知道他說了很多——從布什的競選到王家衛的2046,我都聽著。可他仍皺著眉歎氣,說他的魅力竟然抵不過一隻紅薯。我偷偷地笑,依舊埋著頭沉迷於紅薯的魅力。
直到我吃掉最後一塊焦甜的烤紅薯後,才抬起頭來看他。結果看見他嘴角上揚四十五度,眼角下降四十五度,然後再遞給我他藍格子的手
帕——我知道我的嘴角和臉頰一定留有了黑乎乎的痕跡。我撇撇嘴,以示我的不屑,再拿過他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掉臉上的痕跡。把手帕還給他的時候,照例會取笑他是新世紀好男人。
他說,然,現在輪到你說了。
我說,說什麼啊。
他說,發表你十九歲的感言吧,好歹也成長了一歲。
我笑,說,還成長呢,我怎麼感覺是老了一歲。
他說,小姑娘正當年華,什麼老不老的。
他這樣說的時候,還笑著用手敲我的頭。我卻一反常態不聲不響也不反抗,隻是扭著頭看他。他愣了一下,問,小丫頭,沒事吧?我慢慢地把目光移到他手上,撅著嘴說,我想吃你的烤紅薯,你把它用來捂手,簡單是暴殄天物。他笑起來,馬上把烤紅薯放到我手上。
我低下頭,繼續開心地吃起來。後來,我好像想起了什麼,也顧不上還塞著滿嘴的烤紅薯就抬起頭對他說,你今天穿著這件毛衣真好看。
他隻是笑,拿手帕擦我嘴角的痕跡。我直視著他的眼睛,我們此時的距離不過十公分,我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味道。他拿著手帕的手突然輕輕地抖了一下。他有些無措地放下手帕,他眨眨眼說,我也想吃烤紅薯了。
我彎著眼睛笑了,把烤紅薯放到他嘴邊,我說,吃啊。他沒張嘴,隻是用手接過去。我觸到他手指的時候感覺很涼。我看著他拿著我剛剛拿過的地方,咬著我剛剛咬過的部位,有些莫名的恍神。
他問,然,你和森還好吧。
我說,今天上午剛分了。
他放下烤紅薯,扭過頭看我,不言語。我笑,說,變得那麼認真幹嘛?你其實應該知道我們早晚要分的。
他低下頭說,我隻是沒想到這麼快。
我笑著說,恍然大悟也隻是一瞬間。
他仍舊不說話,也不再吃烤紅薯。
我拍他的肩,說,怎麼說我也失戀了,你不安慰我啊?
他說,好吧好吧。小丫頭,想要什麼,當生日禮物了。
我搖搖頭,說,我什麼都不缺,所以什麼都不想要。後來頓了頓又說,隻是有點感傷,其實對於森我終是留戀的,他的情書我一封一封地收著。
他說,小丫頭有什麼好感傷的,什麼都會過去的。他把烤紅薯舉到嘴角,停了一下,說,我要是才華橫溢的詩人就給你寫情書了。哎,可惜現在才氣不足怕被你笑。說完他就低下頭吃起了烤紅薯。
聽到他這樣說的時候,我把手指交叉扭緊在一起,我突然不知道應該怎麼回應,麵對他的這種玩笑,我總是愚笨得像塊木頭。可是,我迫切地想看清他臉上的顏色,到底是明豔豔的桃紅呢,還是冰冷冷的蒼白呢。但是他把臉埋了下去,我怎麼努力也看不到。隻有他的頭發,在這樣的冬日裏,被陽光塗抹上了一層暖洋洋的淺橙。
關於我和北野的關係,我試圖用若即若離四個字來形容。
若即若離,這四個字聽上去很玄妙,但也的確如此。我們雖說是一個大學的,但如果不是刻意相見,一個月也碰不到幾次麵。他學的是計算機信息管理,我學的是中國文學;他生活在南院,我生活在北院;他在管理學院上課,我在文科樓聽講;他在四餐吃飯,我在二餐打飯……我們處於兩個不同的圈子,縱然這兩個圈子近若毗鄰,但也隻是擦著邊平行前進,它們的交集少之又少。
很不幸,但也很幸運的,我們在這個交集裏相見了。
和北野的相識,源於一部電影,是王家衛的《重慶森林》。
電影是一級的電影,但看的地方卻是末流的。那是學校附近一個黑暗破敗的小影廳,隱蔽在一條曲折泥濘的小巷的角落裏。它的招牌搖搖欲墜,上麵黃色的字跡早已被風雨模糊掉了,隻剩下一個大字和半個影字。
那天,我和遠在異地他鄉的森狠狠地吵了一架。我捂著眼睛哭,狠狠地哭;我用牙齒咬著嘴唇,狠狠地咬;我丟開他給我寫的信,狠狠的丟。但這一切的狠狠的,都隻存在於我單方麵。他在電話裏沉默,等我稍稍安靜下來後說,悅,乖,就算我現在暫時不在你身邊,我也是愛你的。
聽到他的這句話,我再也蠻橫不起來了。我抱著電話,緩緩地蹲了下去,抽泣著說不出一句話。我懊悔自己的任性無禮,單單遙遙相隔的距離所產生的孤獨感,就隨意向森發火。也隻有森,才能容忍我這樣的隨性。
掛了電話,不管不顧地跑出來,左逛右逛就看見了這個破敗的小影院。門口粘著黃底黑字的海報,上麵寫著:今日電影《重慶森林》。
《重慶森林》,一部讓我長久都心動的電影。看過海報,看過影評,看過片斷,卻沒有機會靜下心來完整地看一遍。沒有多想,我就走進了那間漆黑的影院。雖然踏進門檻的那一刻,心裏稍稍有些悸動。狹小的影廳裏,半麵牆掛著屏幕,有稀稀拉拉的人群坐著,多半是成雙成對的情侶。電影已經開始了,我隨便找了一個靠前居中的座位坐下。
當快餐廳裏的王菲沉浸在喧囂卻暗地透露憂傷的音樂裏不能自拔時,我就知道這將是一個寂寞的開始。
她對梁朝偉的愛發生在不自知之中。她夢遊般地一次一次走進梁朝偉的房間,拿著飛機模型旋轉再傾倒在床上,把金魚一條一條地放進水缸裏,紮起圍裙來打掃房間,躲在衣櫃裏聞到他的味道。她迷失在愛情,也在等待愛情。
等待。等待。
想到這個詞,我心如刀割。我覺得等待是個隆重的葬禮,深陷其中的人被黑色蒙住眼睛,隻留下耳朵來聆聽沉重的寂寞。忍受不了的人,
要不撕毀黑色,瘋狂地逃離,要不靜靜地消逝,直到心死如灰,一同埋葬。幸存下來的人,又有多少。
我看著屏幕上表情幹淨眼神清透的王菲,想著我和森的如同葬禮的等待,然後,流下淚來。
我由一開始輕輕的啜泣逐步發展為淚如泉湧。我在一個破敗的影院裏麵,在一群陌生人中間,麵對《重慶森林》裏的王菲,哭得專心致誌,哭得不知所措。哭泣是一場對憂傷的宣泄,哭到動情的那一刻,我甚至忘掉我身處何方,我隻是用力地流眼淚,嗓音嗚咽,如同輕風吹響的海螺。我用完了隨身帶著的半包紙幣,眼淚依然停不下來。
隔我兩個座位的男生,走到我身邊,遞給我一塊手帕。他聲音低低地說,別哭了。
我接過去,然後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看他,隻看見一個大致的輪廓,麵容模糊,但他的眼睛明亮,在暗處,目光依舊溫暖如春。
他在我身邊坐下,略顯拙稚地安慰我,別哭了,你剛才都哭了那麼久,再哭對眼睛不好。
我聽到他淳厚的聲音,心裏輕輕地顫了一下,冰涼的手腳稍稍有了溫度。我突然意識到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放肆的哭泣似乎有些不雅。我不好意思地用他的手帕抹掉最後的眼淚,麵紅耳赤地停止了哭泣。
他微微笑,說,這就對了,好好看電影吧。
我們就這樣安安靜靜地看完了餘下的部分,沒有再說一句言語。但我還是對他不由地感激,他的沉穩,甚至沉穩中的拙稚,都會讓我感到暖暖的慰藉。心中的苦悶、憂鬱、害怕,隨著眼淚的流逝,慢慢消失。
等到電影完結,人們陸續散場,燈光打亮的時候,我才看清他的模樣。寸頭,稍長卻不亂;眼目,柔軟卻堅毅;嘴角,微陷卻清晰。他穿著灰黑色的粗線毛衣,裏麵穿著白色襯衫,襯衣的領子從毛衣的V字領中翻出來,隨意而又簡約。
他感覺到我在看他,微微笑了。
我低下頭,看到手裏攥著他的手帕,不好意思地說,弄髒了你的手帕,我拿回去洗吧。
他搖搖頭,說,不用了,隻是一條手帕,我自己拿回去洗就好了。
在燈光下,我看清了那條手帕,是藍格子的花樣,四方,寬大,厚實,柔軟,剛才用的時候,還聞到淡淡的芳草香。我驚奇於現在竟然還有人執著用這種手帕,而且是個男孩子,不覺地笑笑。
我說,用了你的手帕,已經很不好意思了,你還不讓我洗嗎。我撅撅嘴,用一幅又要哭的表情來嚇他。
他果真受騙,直說,好了好了,你洗就是。
我釋懷地笑笑,然後問他要了姓名和電話。
這個男孩子就是北野。在我哭得一塌胡塗的時候遞給我一塊藍格子手帕的北野。
不過,他的真實姓名不是北野。
北野這個名字是我在洗手帕的時候看到的,用深藍色的絲線,繡在手帕的左下角。
北野。
我的喜愛更傾向於北野這個名字,於是,在後來還他手帕的時候,乃至以後的日子裏,我都叫他北野。
他總是笑笑,答應著。
我懷有無限的好奇心,拿著藍格子手帕猜測著繡在上麵的北野二字的來龍去脈。是誰說過女人是天生的故事家,對這句話我深信不疑。我對這兩個字的猜測竟有了種種完整豐滿的故事,說起每一個都頭頭是道有板有眼,乃至迂回曲折感人肺腑。
可當北野聽到我說第一個猜測時就已經笑得快噎了氣。我很無辜地翻著眼睛瞪他。
其實,我也沒說什麼。我隻是猜測他和某個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女孩子不得已分開時那個女孩子雙目含淚雙手含情地把繡著北野二字的手帕送他以表思念之意並告誡他不許反悔不許遺忘……
結果,我剛說到這兒,還振振有詞的時候,他就笑岔了氣。我無奈地聳聳肩,說,好嘛,我不猜了,你說吧。我把雙手支在臉頰下麵,用
一幅饒有興趣的表情看著他。
北野想了想,然後開始講繡在手帕上的北野二字的故事,結果不是我猜想的故事中的任何一類。
深藍色絲線的北野二字,是他媽媽繡在藍格子手帕上的。
他說他已經記不得母親的容顏,她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就離開。那時是冬天,天寒地凍。他記得她眼睛裏流淌著一種深藍色的淚水,瑩瑩閃
亮。那些淚水滴到了他凍得紅腫的手指和她塞到他手裏的手帕上,一圈一圈暈開,結成了深藍色的冰花,清澈剔透,光芒灼灼。她要去的地方,是中國最深的北方,有著漫長寒冷的隆隆嚴冬,有著飄散不盡的揚揚大雪。她指給他看手帕上的字,北野。這兩個字她輕輕地念,一遍,兩遍,三遍。北野,北方的原野,那是他的名字,也是她的歸地。
這個被北野說的簡單純淨的故事,依舊讓我聽得很難過。藍色的淚水,藍色的冰花。我想象著它們在冬日裏晶瑩剔透的模樣,那個女子,用多少憂鬱,才能凝結出這樣的藍色。
我問,她為什麼要離開。
北野笑笑,把頭轉過去,看著北方,說,她和我父親離婚了。
我低下頭去。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觸動的是北野隱密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應該藏在心底柔軟的角落,可它竟然被我像剝洋蔥般地問了出來,甚至還被我胡思亂想地猜測。
我羞愧地說,對不起,我不應該隨便問的。
他寬容地拍拍我的腦袋說,傻丫頭,沒什麼。
我揚起頭說,我問了你心裏的隱私,你也要問我一個,這樣才公平。
他笑,說,這是什麼邏輯嘛。
我不依不撓地說,你問嘛,你不問我心裏不踏實。
他笑著攤攤手,說,好吧。
他托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無奈地說,我不知道問什麼。
我敲敲他的頭,取笑他是個呆瓜,說,你就問我那天看《重慶森林》的時候,為什麼哭吧。
他笑,說,好吧,就問這個。
我笑笑,舒了口氣。開始說那天和森吵架的事情,說當我看見王菲那麼孤獨寂寞痛苦地愛著一個人時,就想到自己和森的遙遙相隔。那麼遙遠,那麼累。我抬起頭看著北野的眼睛說。
他明亮的睛睛注視著我,他說,我隻問你兩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