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伽藍殿(1 / 2)

“救命啊——救命哪——”

小奚僮四喜的喊叫撕心裂肺,暗夜荒野中,這個十四歲的小男仆難辨道路,隻望著西南方向那幾點隱隱約約的燈火拚命奔跑,喊叫聲中帶著哭腔,一路跌跌撞撞,連滾帶爬,也不知摔了多少跤,手肘膝蓋都蹭破了,臉也被雜樹和荊棘掛出一道道血痕,但這個驚恐悲傷的小奚僮顧不得疼痛,隻是嘶聲喊叫著、拚命奔跑著……

博山南麓那個小山村大約二十來戶人家,編為兩個牌,大明朝的保甲製度並不統一,在江西這一路,大抵是十戶為一牌、十牌為一甲、十甲為一保,牌有牌頭,甲和保則是甲長和保長,博山村的兩個牌頭一個姓李、一個姓孫,這夜是孫牌頭守更巡夜——

剛敲過三更鑼,孫牌頭坐在自家院子的柴門邊歇氣,小山村一片沉寂,隻有兩三戶人家還有燈火,看看沒什麼事孫牌頭就準備回家先睡一覺,忽聽博山道上有人喊“救命”,叫聲淒厲,孫牌頭大吃一驚,以為出現了劫道的強人,趕緊起身摘下係在腰間的小銅鑼“咣咣咣”猛敲,一麵喊:“有賊!有賊!”

原本寂靜的小山村頓時騷動起來,昏黃的燈光亮起、木門嘎嘎、腳步聲雜遝,各家各戶都有壯丁持扁擔或木棒衝了出來,紛紛問:“賊在哪裏?賊在哪裏?”

殘月疏星,夜色朦朦,驚起的博山村民見一個短衫少年哭哭啼啼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喊“救命”,孫牌頭上前問是不是有強人劫道?

名叫四喜的小男仆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和眼淚,哭道:“我家少爺,我家少爺上吊了——”

“上吊!”孫牌頭驚問:“在哪裏?”

四喜往東邊一指:“在那邊破廟。”

博山東麓有一座古廟,廟名能仁寺,唐朝時就有了,香火一直很盛,但三年前的一場大火把這座佛寺幾乎燒成白地,隻剩半間伽藍殿歪立於廢墟中,因為募不到重建佛寺的善款,住寺的僧人都散了,如今隻有狐鼠出沒,那廢寺離博山村隻有三裏地,若出了人命,官府定要拘村民去查問,麻煩著實不小。

孫牌頭便叫上李牌頭還有另兩個膽大力壯的村民跟著那小奚僮一起趕往廢寺,小奚僮四喜一邊哭一邊跑一邊向孫牌頭幾個說事情經過,他家少爺姓曾名漁字九鯉,本縣永平鄉石田村人,這次來廣信府城是參加提學副使主持的三年一次的院試,也就是考秀才,這是曾漁第三次參加院試,可昨日開案放榜竟又是榜上無名,今日收拾行李回鄉,天黑了也不去客棧投宿,卻走到那座荒涼的廢寺,夜深人靜,小奚僮四喜才抱膝打了個盹,突然聽到殿梁“嘎吱嘎吱”聲,抬頭一看,不禁魂飛魄散,少爺曾漁懸梁自盡了,四喜衝上去抱住少爺的腳往下拽,“砰”地一聲就摔了下來——

舉著火把的李牌頭插嘴道:“那是救下來了。”

四喜哭道:“可是少爺已經沒氣了。”

孫牌頭道:“快走快走,或許還有救。”

黑夜沉沉,月色淡淡,幾個人在僻靜的博山道中快步奔走,山路一彎,出現在眼前那個山坳就是能仁寺,這號稱廣信府第一大叢林的大廟如今是荒草及膝,草叢中還有朽木和亂石,稍不留神就會絆倒,科考落榜就半夜三更跑到這裏來上吊求死,讓孫牌頭、李牌頭這幾個博山村民又惱又歎——

“少爺——少爺——”

四喜在叫,這小奚僮都快跑不動了,方才又摔了一跤,額角出血糊住了左眼。

左倚筆架山而建的那半間搖搖欲墜的伽藍殿黑黢黢無聲無息,舉火把的李牌頭走在最前麵,將至殿門,陡聽殘破的殿廊傳出一聲洪亮的嘶嚎,把李牌頭嚇了一大跳,手裏的火把都丟到草叢裏去了。

四喜趕忙道:“這是我家的驢——黑寶,黑寶,少爺呢?”

殿廊的暗影中又是兩聲叫喚,隨後探出一個支楞著雙耳的驢頭,長長的驢臉憨厚而嚴肅,灰白色的驢鼻聳動著,繃起的韁繩拽得殿廊“吱吱”直響,這僅剩的半間大殿都快要被扯塌了。

李牌頭口裏罵著驢伸手拾起火把,卻已熄滅,小奚僮四喜叫著“少爺少爺”已經跑進伽藍殿,孫牌頭四人隨後也走進殿中,昏暗中,隻見那小奚僮跪在地上努力要把某人扶坐起來,孫牌頭趕緊上前幫忙,聽得這人喉嚨裏“嗬嗬”有聲,幾個博山村民都喜道:“沒死,還有救,還有救。”

少年四喜高興得嗚嗚直哭。

李牌頭道:“抬到殿外去透透氣最好。”

幾個人七手八腳正要把這個落第書生抬到殿外去,這奄奄一息半死不活的書生突然開口說話了,雖然氣息微弱,但說得很清楚——

“不要,動我,讓我,躺著。”

既然能說話,那就性命無憂,幾個博山村民也都鬆了口氣,孫牌頭讓李牌頭三人先回去,他與那小奚僮在這裏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