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該不是病了罷。”我戲謔道。
“我可沒病。”妻子敏感地覺察到我的困惑,答話的語氣中明顯帶有譏諷的味道。
——“那就是你真的喝醉了。”
我向妻子俯下身子,她正疑惑地看著我,我看見粘在她唇邊的汗珠隨著上唇的起伏滾落到旁邊。迎麵撲來她那因酒精而變得潮濕肮髒的歎息。一種我從死去的友人身旁帶回來的生者的疲憊重新染黑了我身體的各個角落,弄得我隻是想哭。
“你徹底醉了。”
“沒醉那麼厲害。出汗了,那是嚇的。”
“怕什麼呀?你是擔心孩子的將來?”
“我怕有人染紅了腦袋光著身子自殺。”我隻向妻子說了這些,黃瓜的事兒讓我刪了。
“恐怕這還不是你最怕的吧。”
“沒準兒你也會染紅了腦袋一絲不掛地自殺的,所以我才怕嘛。”妻子說著,垂下頭,赤棵裸地顯露出怯意。
刹時間,我顫抖著從妻子焦茶色的發間,看見死去了的自己的模型。甚至可以看見死去的根所蜜三郎那朱紅色的頭,沒溶好的水彩顏料粉粒粘在耳垂後,形同血滴。我的屍體也和友人的一樣,來不及塗完雙耳,這表明,在想出這種怪異的方式自殺之後,缺乏足夠的實施時間。
“我可不會自殺。我沒有理由自殺。”
“那人是色情受虐狂?”
“是他死後第二天就跟我打聽!打聽這幹嗎!是好奇?”
“要是,”妻子從我嘶啞的聲音裏聽出了隻是我本人並不十分明了的憤怒的征兆,顯得有些悲痛欲絕。“要是那人真是性變態,我不就不用擔心你了麼。”
妻子像是要求諒解一般,再次仰起身子,盯視著我。那血紅的眼睛裏流露出直截了當、充滿絕望的疲憊,嚇了我一跳。可是妻子立刻閉上眼睛,抄起威士忌酒瓶,又灌了一口。她圓鼓鼓的上眼皮有些發黑,像是弄髒了的手指肚。妻子一聲接一聲地咳,流出了淚,混和著唾液的威士忌也從唇邊溢了出來。我本該操心一下滴在妻子那件剛買來的灰白色的柞絲衣服上的汙痕,可我卻從妻子瘦如猿爪、青筋暴露的手裏奪過酒瓶,無聊之至地自己也灌了一口。
友人確實曾經在性的偏激中途、也就是說在偏激的斜坡的某一處,半快樂半憂鬱地講過,他有色情受虐的體驗。這種偏激,既非誰都有可能偶然體驗到的那種淺度偏激,亦非絕不可與人明言的那種深度偏激,而是雖尚屬曖昧但當事人卻很明了的一種偏激。友人去過那些凶暴瘋狂、能滿足色情受虐狂們的女人的秘密居所。頭一天,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可三周以後當他第二次去那兒的時候,一個肥碩的蠢女人記住了友人的嗜好,教訓道:沒我你是不行的。還把一捆兒麻繩撲地一下扔到了裸身俯臥的友人耳旁。這時他才明白過來,那蠢鈍肥胖的女人真正作為一個確切的存在,進入了自己的世界。
“我體會到這樣一種心情,仿佛自己的肉體四分五裂,每個角落都綿軟無力,就像一小截兒毫無知覺的臘腸。而我的精神卻完全脫離了肉體,浮遊在遼遠的高處。”
友人這麼說著,還莫名其妙地浮起病弱般無力的笑容,盯著我。我又喝了口威士忌,和妻子一樣咳個不止,讓微溫的威士忌透過襯衣傳到胸部腹部的皮膚上去。我心裏湧起一股向妻子撒撒野的衝動。這時她正閉著眼睛,把那發黑的像蛾子翅膀的偽裝似的上眼皮伸給另一雙眼睛看。
“即便他是色情受虐狂,也不見得你就可以不用怕了呀。就憑那點兒理由,就把他和我嚴格分開,斷言我決不會染紅腦袋赤身裸體地自殺,這還不夠充分。因為性的偏激終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真正可怕怪異的東西盤踞在人心深處,而性的偏激,不過是它所帶來的一種不良後果而已。一種巨大而難以抵禦的瘋狂的原動力橫躺在靈魂深處,不時地誘發一種叫做色情虐待的怪癖。這種怪癖的深化,並沒有使友人產生自殺的瘋狂,而是恰恰相反。再說,我身上也有這種難以治愈的瘋狂的種子……”
然而這些話我一概沒有跟妻子說起,這想法本身也沒有在我大腦那疲勞遲鈍的溝回裏紮下它細若水草的根須。它宛如杯中的氣泡,是轉瞬即逝的幻想。這種幻想一閃而過,不會給人以半點經驗。特別是在他沉默的時候,就更是這樣。我們隻消等待著那並不可人的幻想不傷大腦的溝回、一掠而過便是了。如若成功,至少作為經驗來接受,就能在大舉反攻之前免遭毒害。於是我管住舌頭,從背後抱住妻子兩肋,站起身來。我的手抱過死去的友人的屍體,我覺得用這樣一雙汙手,去支撐活著的妻子的、即在危急緊張之中出生的人的、那神秘而脆弱的身體,這是一種褒瀆,然而,自己腕上同等沉重的這兩個肉體中,死去的友人的肉體卻更令我覺得親近。我們向嬰兒的臥室緩慢行進,妻子卻在洗手間門口拋了錨似地不肯往前走了,她劃水一般撥開夏日黃昏室內那微暗微溫的空氣,進了廁所。妻子在那裏呆了很久。我費了好大的勁兒,好不容易才仿佛逆著更濃更暗的水把妻子帶回到臥室,放棄了讓她脫掉衣服的念頭,讓她就那麼和衣躺在床上。妻子長出了一口氣,仿佛把魂兒都吐出了一般,就睡去了。唇邊粘著嘔出來的黃色纖維質,像花瓣的細毛,纖細而顯眼地閃著光。
嬰兒一如既往地大睜著眼睛仰視著我,可我卻不知道他是渴了還是餓了,或者感到了其他的不快。他仿佛是灰暗水中的水栽植物,睜著毫無表情的眼睛,躺著,隻是靜靜地存在著。他一無所求,而且絕無感情需要表達,甚至從來不哭。我有時候都要懷疑他是不是還活著。如果妻子在我早晨早早出門之後,今天白天一直醉著,置嬰兒於不顧的話,這可如何是好!妻子現在隻是一個熟睡的醉女人。災難的預感籠罩著我。然而,我縮回了手,因為伸出我那汙手去觸摸嬰兒,我同樣感到褻瀆。而且同樣,比起嬰兒來,我覺得死去的友人跟自己更親近。隻要我俯視嬰兒,他就永遠用木然的眼睛盯著我。不多久,那茶色的眼睛裏就有一股睡意襲來,宛若海嘯引力一般難以抗拒。我甚至沒有為他拿來一瓶牛奶,想就此蜷身躺下,昏睡過去。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識的時候,卻有一種清晰的認識悄然而至:唯一的一個朋友把頭塗得通紅自縊而死,妻子又出人意料地突然醉倒,兒子則是個白癡!然而我,卻不閉門戶、不解領帶,欲將觸過屍體的不祥之軀躺進妻兒床間的窄空中昏然睡去。停止對所有事物的判斷,在這一瞬間,我如同被大頭針別住的昆蟲,軟弱、無力。我感到自己正被確實危險卻又來路不明的東西侵蝕著。我戰栗著睡去。而且翌日清晨,我已經無法將前一天夜裏剛剛切實感受過的東西充分複原了,也就是說,那已構不成經驗了。
去年夏季裏的一天,我的友人在紐約的一家藥店裏遇見了我的弟弟。關於在美國的弟弟的生活,友人為我提供了一些信息。
弟弟鷹四,是作為學生劇團的成員之一赴美的。這個劇團隸屬革新政黨右翼婦女議員領導,是由參加了1960年6月政治行動的學生們自己組成的“轉向劇”的劇團之一,他們演完一出名為《我們自身的恥辱》的懺悔劇之後,以悔過學運領袖的名義,為妨礙總統訪日一事向美國市民謝罪。鷹四在告訴我他要加入劇團奔赴美國的時候,就說他打算一到美國,就隻身一人立即逃離劇團,自由地旅行。然而,通過日本報界駐美特派員半是嘲諷半是羞辱地送來的有關《我們自身的恥辱》的報道,我注意到鷹四並未逃離劇團,而且接連參加了演出,《我們自身的恥辱》一劇,以華盛頓為起點,在波士頓、紐約等各大城市均有上演。我曾試圖做一下推理,分析一下弟弟為什麼會一改初衷、扮演一個悔過學運領袖的角色,但這卻是遠非我的想象力所能及的。於是我寫信請求我那在紐約一所大學裏攜妻一同留學的友人去弟弟他們劇團看看。然而友人無法與劇團取得聯係,所以他此番能遇見弟弟實屬偶然。友人一進到百老彙的一家藥店,就看見身材矮小的鷹四正倚著高高的櫃台,聚精會神地喝著檸檬汁。友人從背後悄不做聲地湊過去、冷丁抓住弟弟的肩膀的時候,弟弟猛一回身,就像彈起的彈簧,反倒把友人嚇了一跳。鷹四一身汙汗,臉色蒼白,神情緊張,仿佛剛剛策劃單槍匹馬搶劫銀行,正想膩了的時候遭到突然襲擊了一樣。
“呀!阿鷹!”友人認出他來。“我是從阿蜜的信裏,知道你來美國了的。阿蜜好像一結婚就讓新娘懷了孕了。”
“我也沒結婚,也沒讓誰懷孕。”聽鷹四的聲音,好像他還沒從驚懼中回過神來。
“哈哈!”友人大笑,仿佛聽了絕妙的笑話。“下個禮拜我就回日本了,不給阿蜜捎個話兒?”
“你不是應該和夫人一起在哥倫比亞大學呆上幾年嗎?”
“事情有變哪!這回不是外傷了,是腦子裏麵出了問題了。雖說到不了住精神病院的地步,可也得進一般的療養院住段時間。”
友人說完,看到鷹四臉上正有一種極大的恥辱感如墨水點一般蔓延開來,便感到似乎理解了鷹四剛才受到偷襲時突然痙攣的意味。心地善良的他不能不內心懊悔了。他刺痛了悔過的學運領袖的最柔弱的傷口。友人和鷹四陷入沉默,望著櫃台對麵貨架上一排排擺得滿滿當當的廣口瓶,那些廣口瓶裏裝著內髒般甜膩鮮活的桃紅色液體。他們兩個人的影像映到瓶子歪扭的玻璃上,隻要人身子一動,那桃紅色的妖怪就誇張地搖搖擺擺,仿佛要唱出“美國!美國!”來。
那年6月,鷹四作為尚未悔過的學運領袖,參加過國會議事堂前的集會。那天夜半時分,友人也來到了這裏。這與其說是出於他自身的政治意識,還不如說他是為了跟隨他新婚妻子參加其所屬的小型新劇團的示威而來。發生混亂時,友人因為要從武裝警察的襲擊下保護妻子而被警棍擊中了頭部。單就外科含義來講,這並不是什麼特別嚴重的裂傷,然而自從受了那晚的一擊之後,友人的腦子裏就仿佛出現了一個缺漏,隱蔽的躁狂抑鬱症成了他的新個性。這種人肯定正是悔過學運領袖絕對不願意見到的人。
友人對鷹四的沉默越發困惑不解,卻又繼續盯著桃紅色的廣口瓶,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困惑給燒化了,要變成同瓶中一樣的桃紅色粘液,濕淋淋地從頭頂蓋流將出來。友人眼前出現了這樣的幻影:南歐血統、盎格魯撒克遜血統的及猶太血統的各色美國人把他們汗津津的赤裸的胳膊緊壓在櫃台上,自己那融化成桃紅色的眼球啪嗒一聲正落在這銀色的櫃台上,活像被倒進平底煎鍋的雞蛋,不可收拾無法挽回。在紐約的盛夏時節,在他身旁,鷹四正噴噴有聲地把檸檬渣也吸進吸管,蹙著眉,揩掉額上的汗。
“要是有話跟阿蜜說”,友人以此代替了告別的寒暄。
“就說,我要從一個劇團裏逃出來,要是逃不成的話,也許會被強行遣返的,所以不管怎麼著,我也不會再在那個劇團呆下去了。就這麼說吧。”
什麼時候往出逃啊?”
“今天,”鷹四決然說道。
在這種近乎狼狽的緊迫感當中,友人察覺到弟弟眼下正在藥店等待著什麼。彈簧般彈起來的弟弟所表現出來的驚愕的全部含義和突然沉默下去的含義,以及被他焦慮地嘖嘖吸進的檸檬渣的含義,都明確地相互牽連著,套成一個環,活靈活現地動了起來。弟弟的眼睛遲鈍厚重,給人一種摔跤手的印象,友人正是從這雙眼睛裏時隱時現的感情起伏中,重新找到了對他傲慢的憐憫,這與源自冤家路窄的窘迫拘束完全不同,友人於是心情平靜下來。
“這兒是不是來了個援助逃亡的秘密聯絡員?”友人半開玩笑地說道。
“說出真相吧。”鷹四也做開玩笑狀,威脅似地應道。“那個藥架隔斷對麵,藥劑師正往小瓶裏裝膠囊吧?(友人學著弟弟的模樣扭轉過身去,確實看見背後擺滿無數藥瓶的貨架對麵有一個禿頂的男子,背朝他們,站在紐約盛夏那照片底版樣的日蔭裏,一直專心致誌地進行他那細致的操作。)那可是為我準備的藥啊。是為我那發炎苦惱的的佩尼斯(xxxx——譯者注)準備的!那瓶藥平安到手以後,我就能從《我們自身的恥辱》裏逃出來,一個人出發啦!”
在他們那別人無法聽懂的日語會話裏,突然冒出“佩尼斯”這麼個英語詞兒來,友人感覺到鑲嵌在他們談話裏的這個詞著實令周圍的美國人緊張了一番。他們身在異國,周圍龐大的外部力量此時開始複蘇了。
“那種藥不是很容易弄到手的麼?”友人說。為抵抗開始監視他們的外部力量,友人語氣中帶著略顯一本正經的威嚴。
“要是走正規手續去醫院的話吧,還行。”鷹四則對友人心理上的變化不理不睬,“可有時候不能那麼辦,那可就麻煩了,在美國。我剛才交給藥劑師的,是求旅館醫務室的護士給偽造的處方箋。要是這事兒露了陷兒,那個黑人小護士就得丟了飯碗,我也得被強製遣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