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當工人?”我們故意問他。
他停了筷子,歪著頭瞧我們半天,跟著,腦袋貨郎鼓似地搖了起來。他說:“當工人,以前想、辦農場後就不想了。真的。你知道嗎?有許多人看不起我們農民。我們村中有些青年就千方百計想遷戶口出去當工人。三四十元一個月,也心甘情願。我們不這樣看。我覺得,耕田耕得好,比工業還有意思,還有前途。”停了會兒又道:“你們知道國外辦大農場的事吧。聽我五叔講,上千畝地,一個人耕,幾個人就能辦一個大農場,用機械化耕作。我同五叔講,過幾年,我們積下錢,也買播種機、除草機。”
在誌輝這群小將麵前,展現著多麼璀璨的圖景啊!
潘應潛
談農場人物,不能不談談這個家族的長者潘應潛。
他今年七十三歲,身板結實,身軀硬朗,長年光著膀子,隻穿一條褲衩,不聲不響。
據梁上燕介紹,他土改時被劃成地主,主要是他父親種下的罪惡。潘應潛的父親有錢有勢,娶有四個老婆。可是,到潘應潛出世的時候,他家開始一步步衰落了。他三歲時死了母親。繼母很凶。他隻讀了幾年書,直到現在提筆簽個名,也感到比挑一百斤擔子還吃力。三十來歲,他娶了親,父親便劃給他四畝田。這四畝田,在土改時數目不算小,加上有雇工剝削行為,他被劃地主成分,因民憤不大,當時沒有戴“地主分子”的帽子;在曆次運動中,衝擊也不大。“文化大革命”中要鬥他,有的人就說:“鬥他還不如鬥他的兒子潘景練。他從來不出聲。”結果,十年動亂中,景練受的衝擊,比他父親還大得多!這在“左”的政策主宰的年月,也是一樁奇聞。
潘應潛臉上綻出笑容,是黨的三中全會以後的事。一天,景練從外麵匆匆回來,高興地對他說,黨中央宣布為地主摘帽了。老頭聽後,先是不相信,後來景練拿出報紙給他看,才高興得像孩子似的笑起來。一陣,又哭了。他喃喃地說:“解放前,對不起那幾個受過剝削的農民。想不到七十歲快入土了,還有當社員的日子。”
大隊宣布摘帽那天,是一九七九年的農曆大年初七,廣州俗稱“人日”。景練的大兒子剛出世幾天。二十幾年來,應潛這老頭第一次親自跑到東圃鎮,買了一大捆炮竹,掛在門口點燃起來。他跌跌撞撞地跑進景練房間,抱起小孫子,自言自語地說:“‘四人幫’打倒了,爺爺也摘了地主帽了,心裏真有說不出的高興,快樂。今天,讓爺爺給你起個名字——叫‘真樂’吧!”
“真樂!”“真樂!”這件事,成了大隊的一條新聞。
農場辦起後,雖則一切大事都由景練與弟兄子侄商量著辦,但有一項他要經常過問:兒孫們幹的事,會違背政府的政策麼?不會,他就高興了。訂《農場公約》之夜,會開得很熱烈,大夥七嘴八舌提了好多條。老頭一直沒發言,直到一條一條差不多定下來了,他才開腔,建議加一條;“不取無汗水之財。”並且要求寫在《公約》的前邊。這大概是他從自己的慘痛經曆中,總結出來的一條留給子孫後代的金科玉律吧!
一個曾對他人有過剝削的人,一個黃昏暮年的人,今天,終於找到自己良心的歸宿了。這是多麼不易的事嗬!
四、一株剛長出來的小樹,有人給它
培土、澆水;有人則向它伸出利斧南方夏日的雨,就像性情暴烈的漢子。剛才還劈頭蓋腦、劈劈啪啪地逞著威風,一轉眼又風平雨住了。南風將一天烏雲吹散了去,天空升起了一弘綺麗的彩霞。大地是綠的,山野是綠的,空氣中也彌漫著綠葉的清香。此刻,潘景練引領我們來到農場的主峰山頭——簡山。矚目四望,我們發現,農場的地理位置,竟是這般優越。
農場瀕臨廣深鐵路線。另有一條緞黃色公路,穿過它身旁。往東——黃埔港;往西——達廣州。這裏交通方便,電力充足,環境優美。
廣深線的吉山車站就在山腳下。躺臥的雙軌,在陽光下閃射著雪白的光斑。四野一片寧靜。可是,“文化大革命”前的吉山站,卻是廣深線上最混亂的車站之一,盜竊事件層出不窮;還有不少人,就是從這裏冒險爬上火車逃往香港的。
潘景練凝視著伸延遠去的線路,默默無語。他在想什麼?是不是想起二哥潘景苗,因對未來和前途喪失信心,也是從吉山扒車溜過香港的?不,也許他不再去追憶這令人痛心的往事。祖國大地上正在建設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正在為杜絕這一類社會問題創造著客觀條件,今日他所從事的,不正是這莊嚴的工作麼?
潘景練的情緒開始變得好起來。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農場的全景清晰地展現在我們眼前:
東麵——大粒沙山。二十幾頭新西蘭種的奶牛在悠閑自得地吃著青草。大片大片的木瓜苗青翠欲滴。酒廠,升起一縷嫋嫋的輕煙。
南麵——寶山。一片綠雲繚繞的山腰,點綴著大大小小橙黃色的菠蘿。
東南麵——走馬山。樹林中露出豬場、雞場的屋宇。
西南麵——古老園山。秀美的厘竹,如同一道綠色的屏障,蜿蜒在公路之旁……
多麼迷人的一幅新圖嗬!僅僅兩年時間,農場就有了這麼大的改觀!
潘景練轉過身,要我們再看大粒沙山。嗬,這一回我們才注意到,離農場場部不遠處,一條涇渭分明的界溝盤過山頭。一半,農場的作物蔥蘢;另一半,除了零星散落的幾株小鬆樹外,仍是一片野草。
潘景練解釋說:對麵丟荒的那一半,是另外一個生產隊的。去年,農場曾向他們提出:以每年繳交七百元的代價將這半個山頭承包下來。得到的回答是拒絕。據說,有些人仍然堅持:“寧長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
說著說著,潘景練臉露慍怒之色。是嗬,一個稍有政策頭腦的人,誰能不為之憤懣呢?這長著野草的荒山,它沉睡了多少年,多少代,一直到了人民當家做主的今天,仍未改觀。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後,人們的思想大大解放,但要實行一項改革的政策,有時還是多麼困難嗬!那僵死的、過時的思想,常常都可能冒出來,變成一座座山崗,阻隔著我們事業的前程。
僅珠村大隊,這樣的山嶺就有九十九個。據說,已被利用的還不及六分之一。即使這六分之一的山頭,也大多是低效利用,隻種經濟效益很低的木薯、番薯。試想一下,如果那九十九個山頭,也都像美溪合作農場的四個半山頭一樣來一番改造,那將會創造何等巨大的價值!再類及一個公社,一個縣,一個省,又會如何呢?為什麼有的同誌,就不願去算這筆大賬,而死守著一個貧窮、落後的攤子心安理得!
美溪合作農場創辦後,不是還有人認為這是“非法”的嗎?是所謂“舊地主新發財”,違背“黨的階級路線”嗎?當然,持這種觀點的人,一般情況下大多不會公開站出來,赤裸裸地說“你的農場不能辦”!他們反對得也很巧妙,在他們的思想武庫中,自能找到他們自己需要的貨色。
今年四月上旬的一天,上午九時多。景練和幾個人正在山坡上裝修水管。突然,山下一片呼啦啦的聲響,隻見幾十個人擁上山來。
一個身材肥大的領頭社員,二話沒說,就一手揪住潘景練胸口的衣服,叫嚷:“簡山龍氣大,風水好,你們農場的奶牛場建在山頂,壓住了我們祖宗的墳地,衝走了龍氣。奶牛場要馬上拆掉!”
鬧事的是車陂大隊的簡姓社員。因為曆史的原因,簡山的地產權歸珠村大隊,但又劃出一塊給簡姓群眾做墳地用。
這時候,另一個社員指著潘景練的鼻子威脅說:“簡姓人生兒子就算你運氣好,生女兒就要你的命!”
……許多人跟著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