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梅的《詞學通論》有幾處說到“沉鬱”。論溫庭筠詞,引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所謂沉鬱者,意在筆先,神餘言外,寫怨夫思婦之懷,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飄零,皆可於一草一木發之。而發之又必若隱若見,欲露不露,反複纏綿,終不許一語道破。匪獨體格之高,亦見性情之厚。”吳梅說:“此數語惟飛卿足以當之。學詞者從沉鬱二字著力,則一切浮響膚詞,自不繞其筆端。”此處的沉鬱,有兩層意思:有寄托,忌淺露。
在論薑夔詞時,吳梅再次強調:“蓋詞中感喟,隻可用比興體,即比興中亦須含蓄不露,斯為沉鬱。”
欲露不露,反複纏綿。這個道理,人所共知。但能否做到,則是另一回事。因此,吳梅特以周邦彥的《瑞龍吟》為例,作具體的分析和說明。
章台路,還見褪粉梅梢,試花桃樹。
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歸來舊處。
黯凝佇。因念個人癡小,乍窺門戶。
侵晨淺約宮黃,障風映袖,盈盈笑語。
前度劉郎重到,訪鄰尋裏,同時歌舞。
唯有舊家秋娘,聲價如故。吟箋賦筆,猶記燕台句。
知誰伴、名園露飲,東城閑步。事與孤鴻去。
探春盡是,傷離意緒。官柳低金縷。
歸騎晚、纖纖池塘飛雨。斷腸院落,一簾風絮。
吳梅的分析:
“即如《瑞龍吟》一首,其宗旨所在,在‘傷離意緒’一語耳。而入手先指明地點曰章台路,卻不從目前景物寫出,而雲‘還見’,此即其沉鬱處也。須知梅梢桃樹,原來舊物,惟用‘還見’雲雲,則令人感慨無端,低徊欲絕矣。首疊末句雲:‘定巢燕子,歸來舊處’,言燕子可歸來舊處,所謂前度劉郎者,即欲歸舊處而不可得,徒彳亍於‘愔愔坊陌’,章台故路而已,是又沉鬱處也。第二疊‘黯凝佇’一語為正文,而下文又曲折,不言其人不在,反追想當日相見時狀態。用‘因記’二字,則通體空靈矣,此頓挫處也。第三疊‘前度劉郎’至‘聲價如故’,言個人不見,但見同裏秋娘,未改聲價,是用側筆以襯正文,又頓挫處也。‘燕台’句用義山柳枝故事,情景恰合。‘名園露飲,東城閑步’,當日亦已為之,今則不知伴著誰人,賡續雅舉。此‘知誰伴’三字,又沉鬱之至矣。‘事與孤鴻去’三語,方說正文,以下說到歸院,層次井然,而字字淒切。末以飛雨風絮作結,寓情於景,倍覺黯然。通體僅‘黯凝佇’、‘前度劉郎重到’、‘傷離意緒’三語,為作詞主意。此外則頓挫而複纏綿,空靈而又沉鬱。驟視之,幾莫測其用筆之意,此所謂神化也。”
這裏涉及很多作詞的細微方法,如“不從目前景物寫出”、“不言其人不在”等曲折筆法,“用側筆以襯正文”,選用“情景恰合”的典故,說到正文時的“層次井然”,最後“以飛雨風絮作結,寓情於景”。這樣的切實論說,非紙上談兵者的高頭講章可比。讀者細細揣摩,自有收益。
在《詞學通論》裏,吳梅還談到對前輩大家的學習,使我們知道,學識和技巧之外,還有更高的境界,不是靠單純的學習和模仿可以達到的。如說蘇軾:“公天性豁達,襟抱開朗,雖境遇迍邅,而處之坦然,即去國離鄉,初無羈客遷人之感,惟胸懷坦蕩,詞亦超凡入聖。後之學者,無公之胸襟,強為模仿,多見其不知量耳。”說辛棄疾:“餘謂學稼軒詞,須多讀書。不用書卷,徒事叫囂,便是蔣心餘、鄭板橋,去沉鬱二字遠矣。”
論沉鬱,吳梅特地提醒讀者,切忌“浮響膚詞”;論學習前輩大家,尤其是蘇辛這樣氣魄雄大的豪放詞人,吳梅反複提
到一個詞:“叫囂”。看似大而空,看似高而粗,得皮毛而毫無精神,以為滿篇天地宇宙,今古往來,哲學曆史,便是境界開闊,有文化品格和思想深度,博庸人喝彩叫好,這便是叫囂。叫囂者代不乏人,流毒最廣。吳梅說劉過:“改之詞學幼安,而橫放傑出,尤較幼安過之,叫囂之風,於此開矣”說蔣捷:“惟其學稼軒處,則叫囂奔放,與後村同病。”這是從正麵說。說馮延巳詞:“思深意苦,又複忠厚惻怛。詞至此則一切叫囂纖冶之失,自無從犯其筆端矣。”這是從反麵說。
曆來世風喜浮誇,作小說、詩歌、散文,自我標榜曰大的,多半落入“叫囂”一路。華麗的皮毛之下,實無骨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