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我的(1 / 3)

我不記得父親的模樣了。我隻有他兩張照片——一張上並肩站立著兩個士兵,兩人的胳膊互相摟住對方的肩頭,他們的臉看起來比戴的帽子還要白,因此他們的麵貌看不太清;另一張是我父親的側麵照,他正俯視著有欄杆的小床裏的我。在這張照片上,看不出他臉上有什麼表情,不過他有個相當挺拔的鷹鉤鼻,頭發濃密,要不是剪得那麼短的話,那一定會非常漂亮的。在那張側麵照的背麵莫名其妙地寫著“關島”兩個字,而另一張兩個士兵的照片背麵卻寫著“喜看兒子:49年5月28日”。

我在五六歲以前,沒有理由相信,赫布不是我叔叔。要不是有一天晚上我母親脫口而出,對我說出實情,我會相信得長久得多。當時,我推開母親臥室的房門,看到赫布蜷在床腳處,腰以下裸露著,手裏拿著一束玫瑰花,伸出著,像愛逗弄的人用一塊餅幹在一隻睡意蒙俄的狗的鼻子麵前那樣搖晃著。那天早些時候,他倆去參加一個婚禮,我母親拿到了那束花。赫布微有醉意,但我當時並不知道。因為我是個挺笨的男孩,他開車偶爾撞上一堵牆,或是有些艱難地開下路邊緣,我並不感到驚奇。母親不許他開車帶我出去,我還隻以為那是因為母親有許多強加在每個人身上的武斷的規矩,諸如一天看電視不得超過一個小時啦,要在杯子裏先放上巧克力漿,然後再倒牛奶啦等。

我對幼年生活中記憶最清楚的就是那晚的事:我推開母親的房門,看到赫布身體失去平衡,撲在花束上,像個把麵包緊緊抓藏在襯衣下的小偷似的。

“伊桑,”我母親說,“這會兒你該躺在床上睡覺了,我不知道你到這兒來幹什麼——而且還不禮貌,連門也不敲——不過,我覺得也到了該把事情告訴你的時候了:我和赫布確實關係非常密切,但不是那種像家庭中兄妹這樣的密切關係。赫布不是你的叔叔,但是必須繼續把他當成是你叔叔。不要讓旁人知道。”

赫布一翻身子側身躺著。他聽我母親說話,一麵哈哈地笑。他揚手把那束壓壞了的花扔了出來,我往前跨出一步去接它,等待它落到我伸出的手裏。這是赫布教我接皮球的方法,因為我以前總是把手伸得太遠,而人又衝得太前、太快。在我接到花束時,剛好母親的說話變得含混不清了:什麼禮貌,赫布,不是家裏人,什麼也別說。

赫布身子一滾下了床,站在那裏穿上了褲子。我有個清晰的印象:他比我更有麻煩。我想他當時對我說了這樣的話:即使他不是我真的叔叔,可他還會像過去那樣喜歡我的。我記得母親把一隻枕頭朝他扔過去,告訴他不要把我弄得稀裏糊塗。然後她看著我,加重語氣地說,赫布不是我們家庭的一員。說完後,她變得相當激動,站起身來,噔噔踩著重步走出了臥室,砰地一下關上了身後的房門。赫布對著房門不予理會地揮了一下手。和他單獨在一起,我感到自在多了。我想我原以為他可能會消失——如果他不是我叔叔,他可能會突然不見的——因此他繼續留在那裏讓我感到非常安心。

“別為此擔心,”他說。“離婚率正在上升,人們渴望每隔五分鍾就變換一次工作。你瞧好了:德懷特。艾森豪威爾將會得到重新評價。他在曆史上不會獲得今天所擁有的同樣的地位。”他看著我。他坐在床沿上。“我是你母親的男朋友,”他說。“她不想嫁給我。這沒關係。我不會到別處去。我不是你叔叔,這可是我倆間的秘密。”

我母親身材高挑,頭發金黃,是二十年代移居美國的一個德國家庭的長女。赫布長著黑頭發,是獨生子,他父親是黎巴嫩人,母親是英國人,比他父親小得多,她甚至在結婚前夕還曾考慮過離開英國國教而皈依天主教,做個修女。回憶起來,我記得母親對於自己的身材和相信未來的希望在於她的完成大事業感到羞怯。而赫布則對他卷曲的頭發,以及在孩提時代就試著做父母的調停人感到難為情。結果在赫布和我母親之間形成了一種奇怪的關係:她被他撫慰人的性格吸引,他則被她認真的態度所吸引。要不,也可能是,她是被他那不尋常的琥珀色眼睛所吸引,而他則為她那種無意中流露出來的性感和害羞的小姑娘豐姿迷住了。或許他在讓她吃驚和迎合她隱秘的比較成熟的欲望中得到了極大的樂趣;她知道他認為她非常能於,而且把這當作事實,不需她再用任何方式向他證明,她對這感到高興和滿意。

她在一家銀行工作。他在羅巴克的塞爾斯公司的汽車部門幹活,在周末他彈鋼琴、吹口琴,有時在賓夕法尼亞大道外一個叫“快樂的水手”的酒吧間吹次中音薩克斯管。每星期六晚上,我母親和我總會身著漂亮的衣服,並肩坐在藍色人造革的火車座裏,座位後麵的牆上懸掛著魚網(釘在牆上),牆上點綴著海星、海螺殼、海馬和裏麵畫著微型彩色風景畫或貼花轉印圖案的蛤殼。我得轉過身,從側麵越過母親的頭頂才能看到它們。我隻得裝出一副看來好像在正視前方,欣賞地聆聽赫布叔叔的演奏的模樣,可是同時向上轉動眼珠,瞥一眼那些微型畫:落日、虹和在月光下夜航的船隻。赫布叔叔用口琴吹奏著速度比較慢的《我心中的戀人》,我小口地吸著裏麵放著真櫻桃的櫻桃可樂:一共三顆,因為女招待喜歡我。他又在鋼琴上彈奏《時光流逝》,一麵低聲唱著,聲音輕得好像在哼一般。母親和我總是兩人共吃一盤海鮮:四隻小蝦,一隻蟹餅,一隻龍蝦尾巴,有時是兩隻,如果老板不在廚房裏的話,不過,母親常常將龍蝦尾巴打包,省下來留到星期日中午吃。她會將它們切成片,做成菜後,再加上她幾乎每晚都做的番茄生菜色拉,放在米飯上。

赫布叔叔唱的有些歌曲是獻給慶祝結婚周年的夫妻的,有的是獻給過生日的男孩的,或者是獻給那些被求愛的女士,向她們求愛的男人選擇讓赫布叔叔唱一支浪漫曲,來表達他們不好意思說出的愛意。晚上,赫布會獻給母親一支歌,總是稱她為“我特別的朋友”,然後朝我們的座位點點頭——但是從不直接朝我們看。

我母親用手指在塗著清漆的閃閃發光的桌麵上,敲出比較快的樂曲的節拍。遇到慢節奏樂曲時,她會用一根手指貼著桌沿來回劃動,移動時極其小心,就好像在試一把刀刃似的。在她金色卷發的上方,我可以看到一些縮微版的畫,我認為那些一定是世上最富於異國情調的地方——極為生動,令人瞄上一眼就會使任何熟悉夏威夷火山和博拉博拉群島沿海的人心跳加快。我母親抽雪茄,所以有時候我是透過煙霧看到這些地方的。當頭頂上的燈光從藍色變成粉紅色、赫布叔叔表演最後一組節目時,那些畫就會變成可能是最理想的天堂景象。赫布叔叔先是唱一支作了沉思處理的《暴風雨天氣》,接著他又用薩克斯管演奏一曲《綠色的眼睛》,最後,總是在鋼琴上簡單地彈奏一曲比利。霍利迪的歌曲,不過隻彈不唱,作為結束,這些樂曲富於浪漫的清越使我心醉神迷。然後燈光轉成朦朧的紅色,逐漸轉亮,變成金黃色,令我目瞪口呆,就像升起在洛斯阿拉莫斯上空的雲一定會讓三位一體的觀察者們目瞪口呆一樣。這光線足以使人們估摸他們的清醒程度,付款,或者決定推遲些付款,身影又消失在酒吧間後部光線更暗的地方。赫布叔叔從不拍我肩膀,或者用手弄亂我額前的頭發。他常常坐在我母親身邊——仍然微微欠身,對聽眾的鼓掌表示謝意——然後探過身來,用我母親從煙盒裏取煙的習慣動作,用拇指快速地持過我的指關節,猶如在試琴鍵一般。如果他的指端快速而有力,那麼情況不可能比這更清楚:他希望我成為一名鋼琴演奏家。

在我十三歲上,這一計劃不得不放棄。或者說並不是真的不得不放棄,而是那時我找到了一個方便的借口,可以擺脫這一計劃。一天,我母親在雨中駕車,拐彎時汽車打滑撞上了一根電話線杆。汽車的擋風玻璃被撞得粉碎,我的手腕骨折,肩膀脫臼。我母親毫發未傷,不過,她打電話給正在上班的赫布叔叔時,歇斯底裏發作,結果隻得把她送到急診室,給她打了一針,這時赫布叔叔才趕到,帶我們倆離開。

我覺得這次車禍發生後,她和原先不一樣了。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正是一切都開始發生變化的時候——不過我的青春期和她對她的工作越來越厭惡的情緒都有可能使事情發生變化。我母親好像無緣無故對赫布生起氣來,而對我卻關心得讓我喘不過氣來。我突然認為她應該對什麼都負責,而我有一種瘋狂的把好事變成壞事的本領。我的可樂裏開始有五顆櫻桃,這似乎成了一種不需要的敗壞,我可以肯定,我母親曾關照過那女招待對我格外好些。她的香煙使我咳嗽。在衛生局長發出吸咽有害的警告前很久,我就斷定她有意要毒死我。在她開車帶我去治療時,我誤解了她的好意,而認定她對讓我受折磨感到暗自高興。我的手腕骨接壞了,隻得重新上石膏。我母親經常哭。我轉向赫布叔叔求助,請他幫助我做作業。她心軟了,於是,他開車帶我到處轉悠。

我開始對母親產生懷疑時,她開始對赫布產生懷疑。我聽到對他演出安排的爭論。她說他得在一個更弱的節拍上結束。她認為燈光太舞台化了。他在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銀色的燈光中開始——和結束——演奏。我望著網上的貝殼,不在乎她知道我不專心在聽赫布的表演。她深深地歪在火車座裏,也在走神:在唱詞間歇,不再小心地噴出一口口煙;也不用手指去摸桌子邊。有一個星期六晚上,我們幹脆不去了。

在那時,她已是裏格斯銀行的一名信貸員。赫布已離開塞爾斯進人蒙哥馬利沃德郵購公司,主管草坪和休閑活動用品部門——從野餐桌到修剪樹籬的電剪刀的一切都管。她隻管買盒裝電視快餐。她抱怨錢不夠用,可她買昂貴的高跟鞋,穿著去上班。每星期三晚上,赫布和過去常當樂師的那些朋友一起玩手球,隻是那些人現在突然幹起了白領工作,以維持日益增長的家庭人口的開支。他回家後帶著不相信或者迷惑的口吻說,以前在一個拉丁美洲樂團演奏的那個索爾剛生了對雙胞胎;還有那個厄爾把鼓賣了,買了一個挺貴的烤爐。她讀佩裏。梅森的作品。他翻閱雜誌,看一些有關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文章:他搖著頭說,這些文章為重新評價我們生活的時代鋪平了道路。

我沒有朋友——真正的朋友——直至十四歲。這年和我意氣相投的是個叫賴烏傑。安德森的男孩,他和我一樣對英式足球情有獨鍾,他還介紹我看《花花公子》。他告訴我買凱茲牌球鞋要買大一號的,再在腳尖那兒塞上一隻短襪,這樣踢起球來勁兒大,球才會真的飛起來。我們倆都感到痛苦,因為我們明白,你為了想成為約翰。弗。肯尼迪,你必須看起來像約翰。弗。肯尼迪。賴烏傑的母親是在戰爭時期結的婚,我母親在戰後第六年失去了丈夫,因為一次奇怪的意外事故:一個漆匠在離地很高的腳手架上失足向後摔到地上,往下掉時,手中的油漆筒脫手落下,正好砸在我父親頭上,把他砸死了。那個漆匠始終不變地每年給我母親寄聖誕卡,告訴她他自己身體緩慢恢複的情況,並為我父親的死向她致歉。赫布叔叔遇見我母親時,他母親死於白血病,正躺在殯儀館裏我父親的隔壁房間。有一次深夜,他倆都到街上時,一起喝了咖啡。

直到一年以後,當他在電話簿裏找到她(電話號碼仍列在我父親的名下),他才又見到她。那次我一起去了,他還給我買了一紙包的油炸土豆條。我裝扮牛仔,想象自己用套索套住了他們坐著的長凳轉圈。我們意外地看到了一個遊藝場。因為那裏既然是華盛頓商業區,那遊藝場實際不是一個真正的遊藝場,而隻是林蔭路的一小片地區,全部被會穿越火圈的狗和踩著旱冰鞋逗樂的小醜占領。我母親和赫布叔叔兩人長時間地說話,因此一些消閑的愉快節目就成了特意為他們安排的,就像在(仲夏夜之夢)裏的表演一樣。

我呢,當然啦,在任何特定的一天裏都不知該如何理解這個世界。我始終不變的是:我和母親生活在一起,她天天晚上都哭;我每天隻能看兩個電視節目;我得在比我希望的早得多的時候上床睡覺,留著一個夜燈。那天,我母親和赫布坐在長凳上,我敢肯定,我感覺到情況正在發生變化,我把兩個注定要在一起的人刻在想象中的索套魔術圈上。從那時起,我們就成了三人集體。

他作為寄宿者住進我家。他住在我們過去用作餐廳的那個房間裏,從我們吃電視快餐以來,我和母親從未用過這房間。我記得他在拱門處橫了一根帷幕杆——釘上架子,再放上橫杆,把我母親縫製的錦緞簾子掛上,再把橫杆放回原處。他們在簾子後麵格格發笑。接著他們把那簾子來回移動,好像在試試這簾子架是否真的好使。這就像我孩提時玩過的一個遊戲:一塊板上麵有一片前後移動的木片,移動一下先看見太陽,再移一下看到的是月亮。

當然,他們在深夜就不老實了。他會幹脆把簾子推在一邊,到她床上去睡。其實我什麼事都會接受的,真奇怪他們卻沒有幹脆告訴我。父親叔叔,聖人,大傻瓜,小妞兒,什麼都行——我不大清楚他們兩人真正幹些什麼。我相信我所看到的一切。回想起來,我隻能假設他們不像擔心其他人可能會怎麼想那樣擔心我會怎麼想;再說他們可能也不願把我拖進他們的騙局中去。要不是我溜進她的臥室,他們根本不想把事情揭開的。他們隻是在等待著我。最終,我肯定會進人他們的世界。

關於赫布叔叔的秘密隻限在這所房子裏,“在我發現他們在一起的那晚我母親這麼說。她的臉色相當蒼白。我們站在廚房裏。我聽從她的話——不是因為我非常愛她,或者因為相信她,而是因為我早就信得過赫布了。信得過,因為即使他對我使了眼色,他那愚蠢地砰地一下關上門不可能表現得更清楚了。她穿著一件嘩嘰睡衣,長台麵上的燈光從她身後照著她。她在地板上投下了一片池塘樣的陰影。我真想說,問她為什麼要騙我,但我肯定當時我不敢。想象一下當她對我這麼說時我的驚訝吧:”你不知道永遠失去一樣東西是怎麼個滋味,“她說。”那會使你做出任何事情——甚至對你所愛的人撒謊——如果你認為那會使你得到那件東西哪怕是細微的一部分的話。你不知道細微的含義是什麼。那表示一丁點兒。表示一件東西已經摔成了碎片。“

我知道她是在談論失落。整個星期,我一直在為學校裏的那隻小鳥擔心,它的翅膀斷了,也許再也飛不起來,隻能永遠在紙箱內跳來跳去了。不過,我母親在想的是那個油漆罐——她希望那個油漆罐沒有擊中我父親的腦袋,而是駛向永恒,進人無限。

我們看著地下的深褐色陰影。那陰影就在她前麵,在我前麵。當然,它也在我們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