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山的政治生涯,正值中國近代半封建、半殖民地化的開端,作為宗室覺羅,朝廷重臣,他在兩次鴉片戰爭中均擔任方麵大任。然而先在廣東打了一場無準備之戰,成為《南京條約》簽訂的罪魁之一,後又主持與俄國簽訂《璦琿條約》,直接、間接割讓黑龍江以北、烏蘇裏江以東大片領土,難脫近代出賣領土最多的投降派之名。因此在早期的評價中,貶抑、批評是主流。奕山的堂兄弟奕賡(鶴侶),就在所著《佳夢軒叢著·管見所及·補遺》中作出如此評價:山乃市井無賴……不知兵為何物。於是山至山東,大收賄賂,且翠玉甚夥,故有‘翡翠將軍’之號。”近人牟安世則評價奕山是“既不知兵又無主見的清朝貴族”。甚至英國學者也評價稱:奕山係皇室成員,他於1842年在廣東主持抵抗英國人時失利,證明是一個無用的將軍。”
但是,近些年,對奕山的評價又有所更動,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開始“同情”奕山,把他的失敗主要歸結為時勢所迫。韓來興先生認為:《璦琿條約》的簽訂是沙俄侵略擴張政策的產物;是清政府實力衰敗,推行安內攘外、以夷製夷政策的產物;是太平天國革命運動牽製清政府大批力量,造成東北邊防的空虛,才出現兵臨城下的局勢,並非是奕山一人所能決定了的,他是清政府既定政策的執行者。在民族危急關頭,奕山沒有勇氣像壽山那樣為大清國盡忠;也沒有像清政府駐俄公使楊儒那樣為維護民族尊嚴,誓死鬥爭,發揚中華民族大無畏的精神;而是迫於形勢,在條約上簽字畫押,釀成曆史悲劇。”孫國誌先生盡管同樣認為:縱觀奕山的一生,筆者認為他不過是晚清政局中清帝對外政策的執行者,抑或說是其錯誤政策的犧牲品、替罪羊”而已;但作為一個人來說,奕山是一個失敗者,是一個對曆史不能承擔重責的奴才,同時指出奕山在新疆,甚至黑龍江地區都不是一無所為,例如在新疆平定浩罕叛亂及禁煙;在黑龍江所作的一些備戰工作以及奏請移民屯墾等。更有王景澤先生認為:第一次鴉片戰爭時期,“奕山在戰前一麵譴責投降行為,一麵做戰爭準備。當英軍連檣而至時,奕山被迫先發製人,倉促出擊,由於各種主客觀原因,清軍接連敗北。在占優勢的議和輿論壓力下,奕山勢孤,舉足無措,最後決計投降議和。雖然如此,奕山仍不失為一個主戰派人物,一個缺點較多、失敗了的主戰派”。
現在看來,早期的評價的確有些愛國主義的情緒宣泄的成分,當然,晚近的評價雖然是理性的回歸,但還不夠深入,有時也不免有矯枉過正的嫌疑。要準確評價奕山,除了必須準確把握其所處的時代背景外,還應該緊緊抓住奕山一生,特別是其政治生涯中的心路曆程,及由此心理決定的行為過程,唯其如此,才能為讀者呈現一個有血有肉的奕山,才能以移情的姿態正確評價奕山。
奕山所生的年代,大清帝國已經走過了它的繁榮巔峰,康乾盛世盡管去日不遠,但已恍如隔世。嘉慶皇帝甫一繼位,就爆發了白蓮教起義,曆時九年。
據統計,1786年,清朝人口達到創紀錄的3億9110萬,到起義結束,人口銳減到2億7566萬,損失了1億1000多萬。清廷在鎮壓起義過程中,耗費軍費2億兩,相當於四年的財政收入。可以說,清朝統治就此走向衰落。
就在大清帝國沿著封建統治循環規律,開始陷入內部統治危機的時候,又恰逢世界政治格局的新舊更替,世界主要封建帝國紛紛萎縮,新興資本主義國家利用堅船利炮,對外瘋狂掠奪,進行著血腥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古老中國富庶的資源,龐大的市場自然使西方列強垂涎欲滴,必欲分割、侵占而後快。於是大清帝國內憂剛起,外患又至。這種內憂外患的局麵,自然需要大批國之幹才,因此也為那些有才能的人提供了建功立業的機會。從前文有關奕山生平的敘述看,盡管奕山是皇室嫡派子孫,但由於其曾祖父的關係,已經家道衰落了。但是奕山並沒有就此沉屙下流,成為清末眾多無所事事,寄生腐朽的八旗子弟中的一員。從入宮擔任侍衛開始,奕山就體現了他積極追求上進的一麵。從道光元年(1821年)成為三等侍衛,到四年(1824年),晉升為二等侍衛,“在乾清門行走”,從而為以後的升遷打下了不錯的基礎。
其後,在命運轉機出現的時候,奕山也能很好地把握機會。先是道光七年(1827年),以二等侍衛的身份,赴討伐張格爾軍前效力,盡管我們沒有奕山在整個戰鬥過程中參戰情況的詳細記載,但從參讚楊遇春“自率大兵乘晦霧,驟渡上遊,炮聲與風沙相並,乘勢衝入賊陣”看,奕山大概也參與了上陣廝殺,最後因參戰有功晉升頭等侍衛。到道光九年(1829年),又以試步營技藝,五箭全中,禦賜黃馬褂,不久成為禦前侍衛。至少從這段經曆看,我們絕不能說奕山隻是個“不知兵為何物的市井無賴”。
以後,奕山開始逐步飛黃騰達,特別是在新疆地區,從領隊大臣一路升遷到伊犁將軍,在首任伊犁將軍任內,奕山也不是無所作為,不論是積極屯田,還是厲行禁煙,都獲得了可圈可點的政績,因此才能得以議敘,擔任領侍衛內大臣,禦前大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並獲得紫禁城騎馬的榮耀。這說明奕山在為官方麵,最初也是相當成功的,既能獲得上麵——道光皇帝的賞識,所作所為也經得起曆史的檢驗。
但是,到1841年1月,奕山被任命為靖逆將軍,派往廣州應對英國侵略時,內外情勢都發生了不利於奕山的變化。首先是他所麵對的外部情勢與此前截然不同。
其一,道光皇帝高高在上,於敵於己,全然懵懂,卻一再催促進剿,使奕山沒有辦法“有備而戰”。最可怕的是,道光帝還有另外一麵,本書第一章說道奕山在剿撫之間首鼠兩端,道光帝何嚐不是,嘴上“一意進剿”,內心深處卻盼望早日和談。正如茅海建先生所言:“清王朝當時仍沒有打算與英國開戰,甚至希望避免‘釁端’。戰爭的惡魔是在清王朝全然不知的情況下,忽然附身,給它帶來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噩運。”
其二,輔佐之人,不管是大名鼎鼎的林則徐,還是老於世故的楊芳,均無長策。且楊芳等,內底是以主和為意,如楊芳在給道光的奏報中稱:“奴才恨不滅此朝食,而反複籌思,恐有欲速不達之患,則莫若先設一計,以退其船。查從前該逆夷求償煙價,求給地方皆無可許之理,今俱不敢妄圖。而惟希冀照常貿易一事,雖其居心叵測,真偽難知,然夷人圖利是恒情,彼若以詐來,奴才亦即以詐應之,將計就計,冀其墮入術中,於剿辦或稍有把握。”
其三,兵民皆不欲戰。奕山在給道光皇帝的奏章中寫道:密查粵省情形,患不在外而在內,各商因夷以致富,細民藉夷以滋生,近海商民多能熟悉夷語,其中之狡者布為奸細,凡在省各衙門一舉一動暗為通知,捷於影響。且水師一營,自兵丁以至千把,前此無不借包庇鴉片以為生理。用兵以來,於逆夷惟恐其不勝,於煙禁惟恐其不弛,故上年十二月逆夷攻破大角、沙角炮台,副將陳連升父子奮勇捐軀,而兵丁與難者寥寥無幾。烏湧之敗,實因本地兵望風先逃,以致湖南兵弁失陷,總兵祥福受傷,落水身死。虎門之失,夷船近在咫尺,兵丁並不點放炮位,各自逃走,提督關天培手斬數人,不能禁止,是以被夷炮打傷而亡。並訪聞與逆夷接仗兵勇,脫逃登岸,改換民裝,佯為觀望,否則倉皇落水,夷匪撈救送回,並不加害。致令海口炮台十餘座,炮位一千餘尊,望風而靡,盡行化為烏有。本省兵船既不堪戰,前著臣林則徐收買夷船一隻亦被燒毀。種種情由,實堪痛恨,使各兵稍有天良,何至逆夷長驅直入也。然急則生變,誅不勝誅,又非迅速所能圖治。而夷匪專用小恩小信收拾人心,本地匪徒結夥搶掠,夷匪反用炮轟擊,以為保護。是以安業之民惟恐主戰,而無賴之民,又惟恐不戰不得借以行劫也。人情若此,深為可慮。
省城大小衙門俱有漢奸探聽信息,傳送夷人,每紙賣銀二十元,甚至憑空捏造,以惑眾聽,詭計多端,機事不得不密……是防民甚於防兵,而防兵又甚於防寇,此奴才等所謂患不在外而在內者此也。”盡管奕山有言過其實之處,但大體看來,還是頗有其事。例如,兩廣總督祁也指出清軍“僅於沿海各要口分屯以張聲勢,水麵攻剿所恃者水勇而已。水勇又皆烏合之眾,與漢奸聲息相通,勝則糾合求賞,敗則反戈相向,原非昔日訓練素有紀律之兵。抑之漢奸四下焚掠,居民驚疑靡定,使再相持日久,勢必激成內變,省城倉監獄在可慮”。
再如林則徐對福建水師的評價:雖諸葛武侯來,亦隻是束手無策。”
不但廣東沿海原有兵丁不堪使用,道光皇帝辛辛苦苦調來的各省援軍,更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據記載:貢院號舍八千有奇,令舍住一兵,而兵往往拆數號通為一,攜所自備物居之,因不能容。則令其自擇居民間空舍。客兵各招引其同隊,三五成群,撬門挈具而入,隨地駐足。於是夾雜散處,布滿內城。營主但知按籍記其兵數,實不知兵所寓何地,同寓何人。遇有號召,輒出小旗沿街市招呼,有畏征發匿不出者,非領餉之期無從見而問所駐地也。夷登耆定台,越山磴徑十餘裏。軍帥坐北門樓,親睹夷兵魚貫而上,所至無阻,莫可誰何,駐防甲兵見而發指,動公憤,自請出城截擊以阻其登,城亦不啟。有超城下者數十人,中途複相計旗營藤牌少,不足禦夷火器,旋返城縋上。諸帥初以眾兵閉處一城,雖不得其用,尚幸其安靜坐食,可不擾害閭閶。忽初五日,南海義勇為湖南兵誣殺。群勇大嘩,擁入貢院不散。大帥不得已,摘永福翎頂,解其怨,而互鬥者已乘勢四出,放火殺人,校場中屍骸如積矣。逃難入城者,恒指為漢奸,攫其財物。有挑夫於大佛寺前買粥,方食,芳以送琦善就逮下舟,馬至,適挑夫輟食出,抵其前驅,遽令斬之,刀挑其首,出至河幹,民環城聚觀,駭甚。先是方開仗,越日,旋有不循紀律聚搶夷館之事。所搶貨物,肩挑背負,各饜所欲。搶物多者,不便回營受指摘,則相與潛遁,軍官未之知,知亦無計招複也。去者信足所之,罔識途徑,道中每以所得易貲消散,所過州縣,沿途詣官索餉。北行遠抵三水、清遠者,尚數十人,地方為之應付具舟,送返會城,僉以追逐敗夷迷途為詞,人多不能束以軍法,反人為犒賞為其壓驚,非不知夷在南而兵反從北返,然不暇正言詰也。”曾國藩對清末軍隊則更是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