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1 / 3)

揣摩集

第一口蜜

欣賞力的必須養成,實已是不用說明的了。湖山的晨光與暮靄,舟子同樵夫未必都能夠領略它們的佳趣。名家的繪畫與樂曲,一般人或許隻看見一簇不同的色彩,隻聽見一陣繁喧的音響。一定要有個機會,得將整個的心對著湖山繪畫樂曲等等,而且深入它們的底裏,像蜂嘴的深入花心一樣,於是第一口的蜜就嚐到了。一次的嚐到往往引起難舍的蜜戀,因而更益去尋覓,更益去吸取。譬諸蜂兒,好花遍野,蜜亦無窮,就永遠以蜜為生了。

所以這個機會最重要。它若來時,隨後的反複修煉漸進高深,實與水流雲行一樣是自然的事。最壞的是始終沒有這個機會。譬如無根之草,又怎能加什麼培養之功呢?任你怎樣好的藝術陳列在麵前,總仿佛隔著一幅無形的黑幕,止有彼此全不相幹罷了。

可是這個機會並不是純任因緣的,我們自己能夠做得七八分兒的主;隻要我們拿出整個的心來對著湖山等等,同時我們就得到機會了。什麼事情權柄在自己手裏時,總不用憂慮。現在就文藝一端說,我們且不要斥責著作家的太不顧人家,且不要怨恨批評家的不給人引路;我們還是使用固有的權柄來養成自己的欣賞力吧。

如果我們存著玩戲的心來對一切的文藝,我們就劫奪了自己的幸福了。玩戲的心止是一種殘餘的如灰的微力,隻能飄浮在空際,附著於表麵,獨不能深入一切的底裏。更就實際生活去看,止有莊嚴地誠摯地做一件事情才做得好。假若是玩戲的態度,便不能夠寫好一張字,畫好一幅畫,踢好一場球,種好一簇花,甚至不能夠講好一個笑話。對於文藝,當然終於不會欣賞了。我們應以教士跪在祭台前麵的虔意,情人伏在所歡懷裏的熱誠,來對所讀的文藝。這時候不知有別的東西,隻有我們的心與所讀的文藝正通著電流。更進一步,我們不複知有心與文藝,隻覺即心即文藝,渾和不分了。於是我們可以聽到作者低細的歎息,可以感到作者微妙的愉悅:就是這聽到這感到,我們便仿佛有了全世界。於是我們嚐到第一口的蜜了。

如果我們存著求得的心來對一切的文藝,我們就杜絕了精美的體味了。求得的心總要連帶著伸出一隻無形的手來,仿佛說:給我一點什麼。心在手上,便不能再在對象上;即使在對象上還留著一點兒,總不能整個的注在上邊。如是,我們要求的是甲,而文藝並不給我們甲,我們要求的是乙,而文藝又並不給我們乙;我們隻覺得文藝是個吝嗇不過的東西,不得不與它疏遠了。其實我們先不該向文藝求得什麼東西。我們不要希望從它那裏得到一點知識,學會一些智慧,我們又不一定要從它那裏曉得什麼偉大的事情,但也不一定要曉得什麼微細的生活。我們應當絕無要求,讀文藝就隻是讀文藝。這時候我們的心如明鏡一般,而且比明鏡還要澄澈,不僅僅照得見一片的表麵。而我們固有的知識智慧感情經驗與文藝裏邊的情事境界發生感應,就使我們陶然如醉,恍然如悟,入於一種難以言說的快適的心態。於是我們嚐到第一口的蜜了。

我們是讀者,不要被玩戲的心求得的心使著魔法,把我們第一口的蜜藏過了。

刊《文學》84期(1923年8月20日),署名聖陶。

《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序

這是潘家洵君第二次翻譯的本子。第二次翻譯,覺得有點怪吧?他的第一次翻譯的本子刊載在民國八年的《新潮》上,篇名與現在不同,是類似傳奇劇目的“扇誤”兩字,語句也同現在大不一樣;現在這個本子差不多是另起爐灶的,並不是改正幾個排錯的字,再來出版一次。有些時候,在幾位當編輯先生的桌子上,看到執筆從事文藝的先生們投寄作品的信劄,裏麵往往有這樣的話:“我的一篇東西寫完了,不妥的地方當然有,可是再沒有心思把它重看一遍,動筆修改。現在寄給先生看,就請你先生斧削一下,然後把它發表了吧。”一邊是自己的作品,寫了一遍就沒有心思看第二遍;另一邊是別人的東西,卻翻譯了一遍再翻譯一遍;似乎潘君太好事了,或者太沒事做了。然而潘君的序文裏這樣說了:

我對於譯書,不但一向沒有那種“海內同誌幸勿重譯”的主張,並且以為隻要自己感覺著有需要或者興趣,就是一個人把同樣的一本書重譯一次,或者甚至於幾次,亦不是完全沒有意思的事情。我們聽了他的話,該說他太好事呢,還是說他太沒事做呢?

現在創作的和翻譯的劇本仿佛有一個共同的情形,就是念起來是“白話文”,不像“說話”。是劇本呢,要用來登台表演的,不像“說話”怎麼行?潘君具有語言的天才,又從小住在北京,說得一口極好的普通話。所以就是他第一次的譯本,已經比別人的東西不“白話文”得多了。但是把他的兩個譯本來對比,有些地方又覺得第一本是“白話文”了。隨便舉一個例:

遏林夫人不錯,我又要到別處去啦。英國的天氣我不慣。我的——心在此地也不得安寧。我寧可住在南邊。倫敦城裏滿處都是煙霧障天——和正經人,溫爵爺。有了煙霧才有這些正經人呢,還是有了這些正經人才有煙霧的,我卻說不出。不過這些事使我頭腦永遠不得安逸。所以我今天下午乘火車就走。(第一本)

遏林夫人是的,我又要到外國去住了。英國的氣候,跟我不相宜。在這兒住著,我的——心不舒服,我不願意這麼樣。我寧可住在南方,倫敦多的是迷霧跟——跟正經人,溫德米爾爵爺。我不知道究竟是迷霧多了所以正經人多呢,還是正經人多了所以迷霧多,不過總之鬧得我有點頭昏腦脹,所以我預備今天下午坐俱樂部的火車動身。(第二本)

換一個說法,就是第二本更有力量,更傳神了。原來他的工作是十分仔細的,有一句覺得不妥貼,這樣說了又那樣說,在他旁邊的人就是他的顧問。直到大家滿意了,才把這商定的一句寫下來。這樣的努力會得不到報酬的麼?這就來了現在這本《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

除了潘君的兩本外,這本書還有沈性仁女士的譯本,刊載在民國七年八年的《新青年》上。又有洪深君的改譯本,刊載在民國十三年的《東方雜誌》上。沈女士的譯本也能不“白話文”,但覺力量較差,未能十分入神。洪君的改譯本是完全可以上口的,並且傳達神情很妙,還有他自出心裁的一些漂亮俏皮的話。前年在上海表演的時候,打動了不少人的心,《少奶奶的扇子》成為風流而且時髦的流行語。但是如果有人要讀不曾改動的王爾德這一篇的貼切的譯本,或者要如王爾德原來的方式在中國舞台上表演而選擇適用的腳本,那就該輪到潘君這個第二次的譯本了。

前年上海表演《少奶奶的扇子》的時候,頗聽到有人稱賞這本戲,因為它勸人為善。更有些人則極端讚頌它的漂亮俏皮話。潘君的序文對於“勸人為善”一層不曾說什麼,對於“漂亮俏皮話”卻說了一句:

有許多人以為Wilde的長處才是會說漂亮俏皮話,讀他的劇本才是學說漂亮俏皮話,這個觀念我以為是了解Wilde的一個大障礙。這一句也許是讀者歡喜聽的,值得聽的,所以把它抄在這裏。

1926年8月作。

刊《一般》創刊號,署名郢生。

“良辰入奇懷”

陶淵明和劉柴桑詩有一句雲:“良辰入奇懷”,這個“入”字下得突兀,但是仔細體會,卻非“入”字不可。你能換個什麼字呢?“良辰感奇懷”吧,太淺顯太平常了;“良辰動奇懷”吧,也不見得高明多少。而且,用“感”字用“動”字固然也說出了“良辰”和“奇懷”的關係,然而決不及用“入”字來得圓融,來得深至。

所謂“良辰”,指外界一切美好的景物而言,如山的蒼翠,水的潺湲,晴空的晶耀,田疇的欣榮,飛鳥的鳴叫,遊魚的往來,都在裏頭;換個說法,這就是“美景”。“良辰美景”本來是連在一起的。不過這個“良辰美景”自身是一無知覺的,它固然不會自謙地說“在下蹩腳得很,醜陋得很”,也不會一聲聲引誘人們說“這兒有良辰美景,你們切莫錯過”。所以有許多人對它簡直毫不動心;山蒼翠吧,水潺湲吧,蒼翠你的,潺湲你的,我自管耕我的田,釣我的魚,走我的路,或者打我的算盤。試問,如果人們全都這樣,哪還有“良辰美景”呢?可是全都這樣是沒有的事,自然有人會給蒼翠的山色潺湲的水聲移了情的。說到移情,真是個不易描摹的境界。勉強地說,仿佛那東西迎我而來,注入我的心中,又仿佛我迎著那東西而去,注入它的底裏;我與它之外不再有旁的什麼,並且渾忘我與它了。這樣的時候,似乎可以說我讓那東西移了情了。山也移情,水也移情,晴空也移情,田疇也移情,飛鳥也移情,遊魚也移情,一切景物融合成一個整體而移我們的情的時候,我們就不禁脫口而出,“好個良辰美景啊!”這個“良辰美景”,在有些人是視若無睹的,而另有些人竟至於移情,真是“嗜好與人異酸鹹”了,所以把這種襟懷叫做“奇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