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如此深情厚禮的輪番進攻,金掌櫃們再也坐不住了。黑乎乎的胳膊往外一甩,像是在向副省長請命。
好,痛快!副省長見已是火候上,便再不繞彎地說道:今天請大家來,想請諸位幫個忙!你們也知道,國家搞四化,尤其是對外貿易,黃金是缺不得的。咱省是黃金重點產區,得多向國家交些金子。沒有別的更多希望,就希雛位動員周圍群眾把手裏的金子賣給國家!當然,我首先希望看到諸位能帶個好頭!
沒說的,省長這麼器重咱,咱再不把黃金賣給國家,算是蝸牛養的,沒出息!
是啊,不瞅別的,就瞅省長您的麵子,我們也得交呀!
金掌櫃們個個慷慨激昂,差點把一根根胸肋骨給拍斷。
宴散了,八位金掌櫃真不失信,帶著金子來到銀行。省長秘書趕緊將情況整理出一份材料上報省長。什麼,總共才交了300克?省長氣得嘴都歪了。可有啥辦法,眼下最管用的招都使上了,金子還是收不上來。
難道真的菩薩也感動不了那些淘金者嗎?
在距京城幾百裏的燕山深處,我見到一群淘金者。我決意弄清究竟是什麼原因,他們不願把黃金買給國家。
你相信嗎?一位淘金漢子這樣開始回答我的采訪。他特意將我領進他家的正堂內,那裏邊的牆上貼滿和掛滿了許多鏡框與獎狀。這些,足以證明主人是個擁護共產黨,熱愛社會主義的積極分子。
我當過五回省裏、縣裏的勞模。那都是因為我踴躍交公糧、承包土地好,政府獎賞的。可我就是沒法當回交黃金的先進勞模!他竟不無遺憾地說。
這一定是個有趣的秘密1果然,他接著說道:我淘金已五個年頭了。不瞞你說,我是全村金子淘得最多的人。這沒啥稀奇。從我爺爺那輩起,我們家就是方園幾十裏聞名的淘金世家。打黨號召俺農村走致富道路後,俺從1984年起就重操淘金舊業,這幾年也每年能淘上十兒八兩的。金淘出來了,俺知道這是國家的寶貝,不能隨便讓那些光想發洋財的人拿去。於是,俺在頭年冬裏,帶著十兩采來的金子,到二十裏外的鄉信用社。信用社的同誌說,他們那兒不收黃金。後來,俺又搭了一輛去縣城的煤車。那天正下著大雪,到縣城時銀行的門早關了。俺在城裏也沒親戚,就在銀行走廊裏,呆了一夜。那夜好冷喲,雪下得足有一膝蓋高。總算等到第二天銀行開門,俺把懷裏的金子往櫃台上一放,說,請同誌過過秤。那服務員半天沒理俺。原來,他們銀行也沒有收金子的業務!這可怪了。後來一位領導模樣的人過來對俺說:隻有省城幾個銀行才收金子。天,到省城可不是半休一歇的時間!俺又沒帶隨行棧錢。正當俺站在銀行門口左右拿不定主意時,一位穿皮夾克的後生走過來拍拍俺的肩,問:是不是有黃的?什麼黃的黑的,俺不懂他的話。嗨,就是金子廠俺總算明白了,也非常高興地問他:你是哪個銀行?你那兒收黃金?後來他告訴俺,他不是銀行,是個啥公司的俺沒記清。俺一聽不是銀行的就說不賣。他衝著俺說:你這個怪老頭,銀行不收你的金子,我又願出高價,你再不賣這不是冒傻氣嗎?嘿,這小子還教訓起俺來了!俺對他說:俺就是不賣你,得賣國家銀行廣那小子拿話來氣我,說:你就是跑斷腿也沒有地方收!俺有個強脾氣,偏不信這個邪。當晚,俺趕回家,帶了200塊錢,搭了馬車又搭汽車,搭了汽車又換火車,總算趕到了省城石家莊。俺想這下該把金子交售給國家了!一早,我就頭一個來到省城裏的大銀行,頭一個奔到櫃台前。銀行的同誌問俺幹啥?俺說賣金呀!她讓俺拿證明。俺說咱山裏采的俺沒證明呀!她一聽這話,馬上叫來一位保衛幹部,把俺領到保衛科辦公室,橫一遍豎一遍地問俺金子哪兒來的?真是見鬼1俺說你們收不收,不收俺就走了!你道他是怎麼說的?他眼睛一瞪,說:怎麼,想走就走?不把情況交待清楚就別想出門!老天瞎了眼,他們把俺當作賊還是咋啦?俺光明正大,金子靠的是雙手一簸箕一簸箕淘出來的!俺回答說:金子是俺靠汗水換來的,沒啥好交待的!如果你們管飯,俺願意呆十年八年也沒意見!他們這才把俺給放了。好心賣金反倒受了一肚子氣,俺在省城沒歇幾個時辰,就買了張火車票回來了。唉!這不,四、五年了,俺年年采金,年年沒地方交金呀!
老人知我是北京來的記者,十分坦然地從裏屋拿出一個鐵盒子。他小心翼翼地將盒打開。我的眼前頓時金光燦爛。嗬,那金子成色真不錯!
燕山,這座距首都北京最近的大山,既然有捧金無門的事,那麼,怎能想象那些偏遠的深山與叢林間的淘金者,能自覺地跑到千裏之外的地方去向國家交金呢?何況,即使有人願花上百元的路費去交金,誰又能保證不再出現上麵那位老人在石家莊的遭遇呢?
關於黃金收購,我們的領導們不知多少次在大會小會上宣傳它的重要性。我們的那些金融機構是否也可以學一學淘金者那種千裏覓金的錆神,走出櫃台,走出都市,到山村、到金場那兒上門收購呢?世上凡是寶貴的東西,想坐等在那兒而輕易獲得,這種可能性是很小的。中國的黃金本來就不多,而我們的金融部門不是因稀而貴,反倒因稀而拒之門外,這在西方金融界看來,恐怕是件永遠不可思議的事。
中國有許多像哿德巴赫猜想那樣難解的題。
在山東膠東半島一帶,那兒的銀行家們似乎精明些。每逢采金高峰季節,他們就組織人員爬山涉水,風餐露宿,來到淘金者聚結的地方鳴鑼開秤,可謂苦心經營矣。然而,情況卻依然不如人意。據有關部門和可靠情報反映,這兒應該有700餘兩的黃金已收入淘金者之手,可上銀行帳表的黃金竟隻有10兩!
難道說他們還不主動、熱情嗎?否。銀行的同誌,尤其是那些細皮白肉的姑娘們,可沒少吃苦啊。
對此,淘金者們隻是憨厚地笑笑。說實在的,看著這些水靈靈的姑娘們進山來受罪,俺恨不得把所有采的金子交出去得啦!可是不行啊,她們收一兩金就死板板的那麼千把來塊錢。俺不是不賣給國家,俺是賣不起呀!一位團支部書記出身的青年采金者說。
這又是為什麼?我覺得自己陷入了另一種迷陣。
團支書拿出一個小本,像是要給我上團課似的數落起來::咱是今年才開始上山的。如今半年了,工錢不算,光領采礦許可證,交工商采金稅、土地征用費、治安管理費等等,
就花了千把塊,還有合股費,建小氰化費……一項項加起來就是小五千。有一次炸山時,石頭把咱的腿砸傷,又花去醫療費1300多元,七折騰八折騰就是七千多。不瞞你說,咱總共才采了五兩不到一點的金子,倘若賣給銀行,咱幹這半年還虧了二千。你說咱怎麼過日子?
又是一個難解的哥德巴赫猜想!在采金者中,我遇到的這種情況已不止一個。
賣國家,或沒人收,或反虧本。淘金者別無選擇,剩下的隻有與走私者打交道了。
走私者人毫不掩飾地說我們的工作之所以能獲得驚人的效益一淘金者們不僅把已存的金子毫不保留地送到我們手裏,而且還把尚在淘篩中的金疙瘩就事先入到我們的帳冊上,這首先就得感謝政府和銀行,因為主要是由於他們給我們提供了收購黃金等寶貴礦產原料的方便。俗話說,有水總得流,不是朝東就朝西。你國家銀行不收購,總得有人去為那些拚著老命采得黃金和礦石者兌現。這也是一種平衡吧?世界就是生存在一種大平衡之中。有生者就有死者,有付出者就有收入者,在今日之大千世界裏,平衡比什麼都重要。有人把我們走私者看作天敵。其實,我們是當今創造社會某種平衡的勇士,諾貝爾評獎者們應該為我們特設一枚人類平衡獎而不是讓持槍者來通緝我們!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不朽哲學。當這種哲學被巧妙運用後,有時能使荒唐變成真理。走私者用自己的哲學創造了黃金世界和竊礦市場中的真理,而這種真理所產生的結果是:幾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民采礦石與黃金納入了他們所築起的黑流之中。
走私者提著一隻黑色的帶警報的皮箱,拍著西服上的滿身塵土,說銀行的大老爺是送上櫃台的貨也拒之門外,而我們則是上門服務,服務到家。且不說這誠意,多順乎民心,光論咱幹的那件件事,哪一件不是在為國家繁榮作貢獻?你不信?好,我揀兒個例子給你嘮叨嘮叨。你不是去過湖南益陽鄧石橋嗎?你見過公路兩旁那一排排嶄新的樓房嗎?見過就好!可你知道三年前這個地方是啥樣子?哈,猜不著吧!告訴你,就在前年我頭回到鄧石橋時,奶奶的,老子出了100元,竟然在全鄉找不到一家有席夢思的。那日子可把我這個住慣洋房加空調的廣州仔害苦了!如今可不同了。全鄉12個村,4286戶,差不多有3000多家蓋起了我們城裏人看到都眼饞的一幢幢新洋樓。從破茅房到新洋樓,隻是一晃眼的工夫!你也覺得邪了?嗨,這都是淘金得的福啊!不過,你要知道,鄧石橋雖是塊采金寶地,8000多人的采金大軍在1987與1988兩年間總共才向國家交了82兩金子!哈哈,82兩!國家牌價毎兩1200元,82兩是多少錢?98400元,10萬還差那麼幾千!10萬能蓋幾棟四層樓?算它三、四棟吧!那其餘的幾千棟是哪來的錢?我們!是我們這些黃老板給他們拓開了致富之路。你說我們走私違法,可我們是實實在在幫助鄧石橋的人脫了貧!如果他們不把淘來的金賣給我們,能有錢拆舊房蓋新房嗎?就憑這,你說一概否定我們該不該?
他雖喝了酒,兩眼通紅,但並沒有醉。他逼著我回答。我感到他的理論與實踐都顯然是屬於謬論與錯誤,可我對此回答不出來。
假如不出現淘金熱,鄧石橋能否在一、兩年中全部蓋起新樓?如果能,為什麼建國四十年了,以前就沒有出現這繁榮的景象?是鄧石橋的人存心瞞富?
假如淘了金,鄧石橋的人又將金都上交了國家一按照法定的收購價,農民采金者連本帶工折合一算是要虧本的,那麼全鄉能都蓋起樓房嗎?
我回答不了上述問題,故而也回答不了走私者8的提問。我陷入了一個模糊不清的現實之中。
走私者(則是拖著一條受傷的腿出現在我的麵前他把拐棍往旁邊一扔,火氣之大令我吃驚你以為我們這份活生來就大把大把地賺錢?你以為我們生來就長著一副貪財如命的黑心腸?呸!老子……老子可以挖心肝給你們看!他說著,搶過一把切西瓜的刀要往肚皮上捅。當然,刀尖後來拐了個180度的彎。
我們是黑,也承認我們是擾亂了國家金融市場。可那是我們唯一可走的路。我們得成功,要不你就別想再活在世上。要成功,就得想盡辦法。那種提心吊膽,把腦袋係在腰帶上,把老婆孩子當在閻王那裏的日子,你以為好過?你以為隻身進山,到采民中間買貨就那麼容易?別說公安人員一路上查著你,就是到了山寨王、金把頭那兒,不經過三番五次的苦肉計,撒金盤,出錢買通有貨你也到不了手,說不定把你當作間諜和密探給臭打一頓。我的老哥就是上贛南山裏給山頭上的人當公安探子給活活整死的!死了還不能報喪!難道要讓政府知道你是走私犯而去查你八輩子抄你三親六姑的家?眼淚往肚裏咽吧!
如今一說到黃金、文物走私嚴重,首當其衝就罵我們這些走私者,好象天下都是由於我們才變壞變亂的!老天作證,我們最多也就是個二道販子罷了。就這二道販子,
你以為好當呀!不瞞你說,我幹這個行當三年了。可當時我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幹起這買賣。我們家那個地方也是個黃金產地,還有錫礦、銻礦。開始的時候,大夥淘了金,挖了礦,可就是不知怎樣變錢。大夥知道我有個親戚在廣州,就慫恿我到廣州跑一趟。我隨身帶了各家湊起來的20兩金子和50噸銻礦石合同書。第一次出門啥都不知道。到了廣州後,我那親戚出差一時回不來,我就自個兒摸門吧。第一次碰到一個要貨的人開價太低,我沒把東西出手。第二次是香港人,我們一接頭就成交,還賣了個好價錢。50噸銻礦也出手了。回家的時候,我隨身帶的兩隻旅行包裏裝滿了鈔票。村裏的人見我給他們換回了錢,髙興死了。非要讓我再跑。跑就跑吧,算我為大夥辦點事。當然村裏各家按帶的貨多少給我付酬。但那時我更多的並不為這個,隻是想大夥拚死拚活上山采礦淘金不易,能幫大家把這血汗錢換回來也算是為村裏做一件好事。就這樣,我跑了一趟又一趟。你說膽子越跑越大?得啦,外人不知道,其實越到後來就越不敢跑。如今哪個地方都對走私查得特別緊。我們去一路,總是東躲西藏蒙混過關。你問金子藏在哪兒?啥地方都有。我一個人出去,就常常把金子藏在牙膏、肥皂之類的東西裏。時間長了,這些地方不行了,就想法在自己身上做文章,替如塞在牙縫、耳孔、頭發裏,當然也試過放肛門裏。那很簡單,用一小塑料袋,裝上金子後輕輕往裏頭一塞就成。這裏不易查出,可碰到厲害的公安人員就不行了,他讓你蹲下屙屎,一屙就露底了。有時就帶個女的裝作旅遊結婚蒙關過卡。因為女人放貨的地方多。當然,有的關卡上有女警察,所以也難躲過去。但畢竟比我們男的要順當。有一次,我帶了一位時髦女郎裝成夫妻到廣州賣貨。我們每人各帶了20兩黃貨。到韶關時,突然有一隊公安人員把我們倆堵住了。他們稀裏嘩啦,把我身上所帶的貨全給搜走了,還罰了3000塊錢,黴氣透了。我想,我的妻子也跑不了。一會兒,她冋來了,笑嘻嘻地對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