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底明珠無處賣
原來我隻知徐渭是一個畫家,其他的則一無所知,自學畫以來因讀薛永元主編的《中國畫的曆史及審美鑒賞》一書,方知徐渭竟是一個難得的天才,他不僅把寫意畫推向一個新的高峰,在書法、詩詞、雜劇等方麵也都有建樹,後世追隨者無數。他是一個苦難的、不朽的精靈。上天讓他承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又賦予他常人所不具備的才能。我常常想,如果他不是上帝的棄兒,那麼一定像孫悟空一樣因無視天帝的威嚴而被罰往西天取經,或者是像豬八戒一樣因小節之虧而要經受諸般磨難,抑或是太上老君跟前煉丹童兒因偷吃靈藥而被貶下凡間受苦?若不然何至如此?有人著十字歌總結他一生的遭際:一生坎坷,二兄早亡,三次結婚,四處幫閑,五車學富,六親皆散,七年冤獄,八試不售,九番自殺,十(實)堪嗟歎。徐渭去世後六年,他的同代人、公安派領袖袁宏道讀到他的文集,竟然拍案驚奇,不能自已。鄭板橋刻“青藤門下走狗” 章銘誌,齊白石詩雲:“我欲九原為走狗,三家(徐渭、朱耷、吳昌碩)門下轉輪來。”可見受其影響之深。這些勾起我的寫作欲望。
一
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二月初四。此時在南方已是草長鶯飛時節,溫馨的春意在空氣中迷漫。山陰(今紹興)大乘弄一家臨水的院子失去了往日的寧靜,那窗外種著芭蕉的小小廂房傳來陣陣女人痛苦的呻吟。聲音開始還有些壓抑,後來便嘶聲喊叫,令人不忍聽聞,可以想見那痛苦難耐的情狀。院中水池邊那幾竿修長的翠竹青翠欲滴,年近六旬的徐老爺在那裏踱來踱去。聽著那一聲聲呼喚,他有些不安,有些煩躁,並不時望一望小屋那邊。突見屋門一開,一個穿著藍緞滾黑邊褂子的胖大的中年婦人從開著的門中走出,揚著描眉擦粉的白臉衝著院外大喊:“怎麼熱水還沒燒好?”
喊聲未落,但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小丫頭端著一大木盆水趔趄著走來,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腮上還抹著一條灶灰,口裏連連應答:“來了,來了!”噢,原來這是徐老爺的小妾翠兒正在生孩子啊!
室內徐老爺的夫人苗氏正緊張地看著翠兒生產。可憐的女子滿麵冷汗,痛苦地高一聲低一聲地叫喊。接生婆卻冷靜地忙活著,還不時大聲給她鼓勁。
苗夫人是老爺徐的繼室夫人,是他在雲南為官時續娶的,已經年過四十了,還從沒生養過。她對翠兒臨產相當重視,因為翠兒是她從雲南帶來的小丫頭,跟自己很貼心。去年她把翠兒送給老爺做妾,巴望她能生得一男半女,就如自己生的一樣。所以從始至終她一直站在那裏,不知所措地看著翠兒,心兒一陣陣發緊。
外麵徐老爺如沒頭蒼蠅一樣在天井中轉著、轉著……突然一聲嬰啼從那緊閉的門中擠出,洪亮地、震顫地向外擴散著。徐老爺長長出了一口氣。隻見苗夫人顫巍巍地走來,那白皙的臉上春情湧動,衝徐老爺誇張地報喜:“恭喜老爺!賀喜老爺!又得了一個兒子!”
徐老爺那略帶矜持的話語含著喜悅緩緩地吐出:“同喜!同喜!不過我倒希望生下一個女兒!如今我已退出官場,膝下有一個小丫頭轉來轉去,也能慰我寂寥!”
“膝下有個小男孩轉來轉去,也一樣啊!我喜歡兒子!”苗夫人有些嬌嗔地說。
“老爺!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徐老爺沉吟不語。少頃他仰天長吟:“浩浩乎白水!浩浩乎白水!長子徐淮,次子徐潞,三子就叫徐渭吧,表字‘文長’,讓他以文見長!”
苗夫人連聲讚道:“好名字!好名字!”
“我家有三條大河,豈不浩浩乎?”徐老爺摸著那稀疏的胡須哈哈大笑。
二
三朝後,苗夫人來到翠兒的下房,柔聲說:“孩子我替你照管,我已請好了奶媽,你就專心調養身子,以後好照顧老爺。”說完讓奶媽把孩子抱到上房。
翠兒含著眼淚望著那個粉紅色的小小孩兒被抱走,心像被摘了一樣。她知道不能拒絕,此身此體都是夫人的,何況自己生的孩子?待夫人走後,她躲在被子裏含冤飲泣,珠淚覆麵。
天有不測風雲,孩子剛過百日,辭官在家的徐老爺竟猝發急病,撒手西去。舉家哭聲一片,這悲哀的氛圍讓小家夥也號啕不止。內中最痛苦的莫過於翠兒了。在這個家中她沒有地位,已經娶妻生子的徐淮、徐潞及其妻子們看待她仍如丫環一般,哪個正眼看她?如今唯一能庇護她的靠山沒了,該怎麼活?她哭著喊:“老爺!老爺!帶走我吧!”那聲音在眾多的哭聲中顯得格外的淒苦,格外的無助,聽得樹上的鳥兒都喳喳驚叫。
小徐渭一天天地長大起來。他聰明、伶俐,很得家人喜歡,連長他二十來歲的兩個哥哥有時也對這個年幼的弟弟投過一抹憐愛的目光。
天井是他童年的樂園。他唱著奶媽教的兒歌和他的侄兒們在水池邊玩水,捉蚱蜢、蟋蟀,摘花弄草。
一天幾個孩子在院中瘋跑,小徐渭被石塊絆倒,膝蓋磕破了,殷紅的血一滴滴地流出,他嘶聲哭叫起來。哭聲恰巧被翠兒聽見,她心疼地查看傷口並迅速為他包紮好。小徐渭看見這位姨娘用蓄滿淚的眼睛定定地看著自己,聽她一遍遍地囑咐:“以後千萬要當心!”那份關切直達心底,即便窮困潦倒的晚年猶能記起。
姨娘非常喜歡他,常常偷偷叫他到房裏,把珍藏的一點兒吃食拿給他。看著他吃得香香的,她那淒苦的臉上也出現了少有的笑容。他直覺母親對自己太嚴厲,而這位姨娘才更可親近。
徐渭六歲了,苗夫人為他延師授課。江南水鄉人傑地靈,曆史悠久,百代風華賦予他無盡的靈氣。這個聰明而又有些頑皮的孩子在課堂上總是有小動作,私塾的老先生既喜歡他又常常責罰他。一天先生出了個很怪的上聯:“喜鵲叫,尾巴翹,越叫越翹,越翹越叫,叫叫,叫叫,翹翹,翹翹。”此時徐渭正在一張白紙上畫手拿大刀的關雲長,先生不客氣地叫起他,沒想到小徐渭朗聲對曰:“螞蟥遊,身子縮,越遊越縮,越縮越遊,遊遊,遊遊,縮縮,縮縮。”那頑皮的神氣和稚氣的聲音讓一向不苟言笑的先生也咧開了嘴,隻見他不斷地頷首。
徐渭與姨娘好像有一種割不斷的關係,這讓苗夫人感到一種危機。一天徐渭聽先生講課回來,立刻跑到姨娘的房裏,他要給姨娘講今天發生在課堂上的趣聞。推開門見屋中無人,他大聲喊叫:“姨娘,你在哪兒?”苗夫人一臉嚴霜地從正房走出來,斥責說:“大呼小叫做什麼?她已經回雲南老家了,再也不回來了!”原來苗夫人將翠兒賣到外地去了,她怕翠兒奪走徐渭的心。
徐渭怔在當地,良久良久,他瘋了似的跑出家門。未及十歲的孩子沿著河水跑啊跑,他呼喊著:“姨娘!你在哪裏?”那聲音伴著流水嗚咽。直到暮色四合,家人才找到他。第二天早晨人們發覺徐渭還沒起來,硬闖進房中,看見他臉兒燒得通紅。孩子病了,而且很重!這可嚇壞了苗夫人,急忙打發人請郎中。郎中說是外感風寒,內火攻心,吃點藥發散發散吧!
幾天後徐渭病愈,卻如換了個人一樣,臉上沒有了往日的頑皮,陡然間變得深沉起來。
一天徐渭默默地把一株在水池邊靠牆攀爬的青藤移植到書房的窗外,他的神情凝重,眼裏似乎還閃著淚光。這個十歲的孩子在想什麼?想以此寄托什麼?
1534年,唯一庇護他的苗夫人病逝,苦命的孩子隻好跟著長兄過活。
風風雨雨,青藤在長,少年徐渭也已經十四五歲了。他的才名不脛而走,人們都知道徐家的三公子神童一般。他與當時山陰文壇上的頂尖人物詩歌酬唱,一時傳為佳話,連縣令都知曉了。一天縣令公務之後傳來徐渭,他要親眼看看這個被人們傳得神乎其神的才子。
徐渭被哥哥引到縣衙,縣令看見堂下的那個穿著綠綢衫的孩子無懼無怕、神清氣爽地站在那裏,不由得和他開起了玩笑,一臉壞笑地說“出水蛤蟆穿綠襖”。徐渭一怔,旋即黑眼珠轉了轉,望著縣官朗聲對曰:“落鍋螃蟹大紅袍。”縣令看看自己的紅官服,不禁哈哈大笑。徐渭的哥哥臉都嚇白了,一個勁兒地打躬作揖向縣令賠不是說:“舍弟年幼無知,多有冒犯,還望大人海涵!”縣令擺手說:“不妨!不妨!果然名不虛傳,果然才思敏捷!”自此後徐渭名動山陰。徐渭常愛與年長於他的當地才俊交往,蕭勉、陳鶴、楊珂、朱公節、沈煉、錢楩、柳文、諸龍泉、呂光升等都是他的朋友,他們並稱“越中十子”。
三
此時他除了與那些名人詩酒酬唱,還學習王陽明學說,彈琴、論劍、學畫。他那個圈子中唯他最小,按說前程應該未可限量,家人也都期待他能早出人頭地,以光耀門庭。
也許是徐渭涉獵太廣,沒有刻意經營八股文,也許他沒有時運,不為文曲星垂青,二十歲那年初試未中,雖經特批參與複試方得個秀才,可此後居然屢試不中,命運和他開了個絕大的玩笑!徐渭老大無成,而此時徐家漸漸敗落,依靠兄嫂過活實無顏麵,1541年,他隻好入贅潘家。嶽父潘克敬曾在京城做錦衣衛給事,在外調廣東時回鄉認識了徐渭,兩人促膝相談,甚為投緣。潘公有女年方十五,美貌如花。他看中徐渭少年有為,文采風流,找媒人為女兒說親。此時徐家勢衰力微,能與潘家結親已是高攀了,自然滿口答應。當年六月,徐渭結親,哥哥為他籌備聘禮,餘者皆為潘家備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