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惡嬰(1 / 3)

星期天上午舉辦的怪物秀。

就在動物園旁邊。紅米火鍋店對麵。你將看到三個頭的死嬰!還有無頭的雞——它已經這樣活了五個月!

那個宣傳單上是這麼寫的:侏儒,紫色的貓,無頭的雞。

怪物秀!

哦,想起了。這種東西小時候看到過好幾次。三四個人,從聞起來一股機油味的拖拉機上抬出幾根黃色的毛竹,一疊疊塑料布,紅色白色綠色一條一條的那種。就那麼搭起一個小型迷宮一樣的東西擺在街角,或者未開工的工地上。有時候,陰溝就從那旁邊經過。屎尿的臭味,機油味,還有莫名奇妙的白菜味混合在了一起。童年的那些回憶裏還充斥著巨大而老舊的音響裏發出的吆喝聲,根本聽不清那些人嘶吼的是什麼。他們說話帶著外地人的口音,但我到現在也分不清他們到底是哪裏人說話。好像那個“外地”不是中國,甚至不是在地球上。

回憶那展出的內容,我想起了一個個的裝滿福爾馬林的瓶子。裏麵裝著的大多是死嬰,兩個頭的,兩個身子的,長著黑色黃色鱗片的,沒有頭隻有一個小小肉瘤頂在脖子上的,有十數隻手臂扭曲在一起、每隻手上數十隻手指扭曲在一起像是肉做成的樹的,還有長著——不知道你們看過殺人魚的照片沒有,就是那種牙齒,整整三層三角形的鋒利牙齒,那個嬰兒還帶著一雙虹膜極大的眼睛。我很慶幸那個東西沒有被生下來,不過,在看完那場展出後,有一個星期那麼長,我一直在害怕有一個那樣的生物被生了出來,有一天在樓道的黑暗角落伸出它的手爪……

人愛看怪物,人喜歡死了怪物。不知道這與人本身多樣性的匱乏有關。我曾經看過一篇文章說,全體人類基因的多樣性甚至比不上一個隻有五十個個體的猩猩族群。有人推斷說,這是由於在冰河時期,人類瀕臨滅絕導致的。大概那時候一個不足兩千人的族群就是人類的全部。再加上可以推斷出或者寫進曆史了的文明早期大量的種族屠殺。

所以,人總是一個樣。人總是一個樣,我們的確有胖瘦美醜,可大致的來說,我們一個樣。以至於多長了一跟手指或者一根尾巴,會讓我們無比驚訝。我們的文明我們的社會排斥多樣性,可我們自己,我們打心底喜歡怪物。至少,我打心底喜歡怪物。我喜歡驚訝。我喜歡看到三層尖細牙齒的死嬰。雖然我從未打算認識他們,讓他們做我的朋友。

我決定去看看這場怪物秀。星期天早晨,動物園旁邊,火鍋店對麵。

一個我從沒有搞明白的問題是,那些人到底是從哪裏來的。我是指,那些舉辦怪物秀或者馬戲團的人。他們通常是中年人,又高又瘦的,留著小胡子,穿著老土過時。我記得,他們通常用一些似乎是用垃圾拚成,有時候還纏著一些紅布的話筒,說著一些自以為很煽情的話。

在門口,通常還有一些穿著比基尼的女人一扭一扭的跳著舞,那時候我會仰起頭不看她們。直直地走進門去。

但是這些東西在星期天早晨都沒有看到。無論是毛竹搭建的迷宮展覽區還是一扭一扭的比基尼女郎。

那天,我在八點鍾出的門。動物園距離家還算比較遠,我不想坐公交,就搭上了一輛出租車。我覺得去看怪物秀是一件挺傻的事情:我沒有帶著小孩去,也不是順便去看,而是專程去看。無論如何,專程去看罐子裏的死嬰絕對不是能和出租車司機討論的事情,我不想談論出這種怪異的愛好,但腦子裏也沒有辦法想其它的事情。

我聽著那個司機用大概是電台之類的東西和他的同事們聊著天。不知道他是如何聽懂那些滿是噪音的話的,我這麼想著,電台裏的聲音充滿了噪音。

這趟路程花了我二十元錢。在動物園前麵下了車,入目的就是動物園的大門了。去動物園的人很少。我看到幾家人在門口聊著些什麼,一個女人吊在他男朋友旁邊從我眼前走了過去。我轉頭開始尋找那個怪物秀的會場,動物園的旁邊,紅米火鍋店的對麵,宣傳單上這樣寫道。

隻要找到那種又俗又土的塑料布就行了,那些東西不難找到。然而,結果讓我失望。我看到了幾家沒開張的飯館,卷簾門上的汙垢讓人反胃。還有一排樹,是法國梧桐,這種樹據說並不是梧桐。那些飯館的名字,恩,在我左邊的是星星飯館,張師傅飯館,卷簾門最惡心的食為天,張姐快餐——哦,我看到了。一個紅色的牌子,原本應該是紅色的牌子,現在被油汙染成的紫色,下麵則全被熏黑了。“紅米火鍋”用的是圓乎乎的一種字體。卷簾門似乎是新換的,已經半打開,露出了幾個油乎乎的原色桌椅。有幾個桌椅被搬了出來,放在外麵,一個疊著一個。人行道與馬路的交界處流著黑色的發臭的水。

我向對麵看去,我沒有看到塑料布之類。大概現在也買不到那種東西了吧。隻是有一個大概是小院子之類的東西,夾在兩邊的門市裏。水泥門柱上是一個半圓形的鐵棍彎成的東西。上麵掛著一個小橫幅。橫幅上寫著“怪物秀”,黃色的字,紅色的肮髒橫幅。隱隱約約可以看到院子裏有一個雜色瓷磚砌的花壇,裏麵是一些熱帶植物,葉子很大的那種。

我來過好幾次動物園了,然而卻從沒有看到過這個地方。不過,動物園旁邊新出現的東西並不隻這個院子。還有一個卡丁車賽場,以及一個巨大的棚子出售著炒飯蓋澆飯之內的快餐。跟這些東西一比,新出現一個三四米寬的院門算不得什麼離譜的事情。

現在不算太早,然而這些飯店還沒有開門。大概是因為這些飯店還在等著在動物園的遊客遊玩完畢。我一邊這麼想著,一邊走向那個怪物秀的場地。走近了一看,才發現那個橫幅上文字的顏色鮮豔的怕人。

“五塊的。”

我被這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這聲音的主人是一個又矮又胖的中年婦女。她的臉上絕對不會讓人看出她曾經有過青春,就好像她生下來就是一副中年婦女的模樣。

“入場五塊嗯!”她不耐煩地說,令人懷念的奇怪口音。

我掏出錢包,拿出了錢。

會場就在花壇的後麵。即使走近了,花壇裏的植物對我來說依舊不過是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葉子很大的東西而已。

沒有紅白綠色條紋的塑料布,然而確實是有一些老舊的木頭桌子散發著一些聞不到的腐爛氣味。桌子上擺著的罐子卻比記憶中的大了很多。我原來記得是兩升汽水瓶大小的小瓶子,和老雜貨店裝糖果的瓶子一樣,然而這次擺出來的東西足足有飲水機的罐子大。是時代進步了吧,我想。

走近之後,我看到了童年時期的恐懼。

那些瓶子放作一排,一個挨著一個。然而,中間那一個和它旁邊的瓶子都離有一兩厘米寬的距離。好像怕傷著其它瓶子裏的東西一樣。我看到那些瓶子裏麵是一些白色的肉。那就是展覽死嬰的地方。我猜測那些死嬰都是從醫院旁邊偷出來的,那些死去的嬰兒,被當做醫療垃圾丟到垃圾堆。這些人則把他們撿回來,浸到福爾馬林杯子裏。那種杯子依舊很像是老雜貨店裝糖果的瓶子,不過現在被放大到了飲水機罐子大小。

我走近了去看。是那個嬰兒,或者是和過去我害怕的那個嬰兒得同一種病而沒有被生下來的嬰兒。被浸在福爾馬林中,和其它瓶子微微隔開。大概是為了突出它吧,它是那麼的特殊,三層的鯊魚一樣的牙齒。寬闊而畸形扭曲的下顎,把臉都拉寬了。眼瞼長得很薄,即使閉著也能透過它看到裏麵的大而黑的虹膜。小耳朵,的確不是過去那個,這個死嬰長著頭發而且身體大很多,撐滿了那個有飲水機瓶子大小的容器。

“也許是同一個,隻是過了這麼多年它長大了。”我努力壓下這種想法。

舉辦這個展覽的人犯了一個錯誤,他們不應該把最具衝擊力的展品放在最前麵。在看過那個恐怖的東西後。無論是三頭嬰兒的屍體,還是長了三隻眼睛的屍體,都不再讓人感興趣。除了有一個死嬰倒是有些意思,它隻長了一隻眼睛,又大又藍的眼睛。眼瞼鬆垮垮地垂到一邊,像是被拉開的窗簾。它長了一顆大頭,足足有成年人那麼大。那奇異的大頭顱頂在隻有未出生嬰兒大小的身體上,在瓶子裏擠成一團。

“歡迎的歡迎的歡迎的歡迎的。”分辨不出的怪異口音。假惺惺地歡迎聲中透著早晨的疲憊。

一個中年人,有一隻紅色的酒糟鼻,衣冠不整的樣子。倒是沒有攜帶那種纏著紅布的麥克風。不過今天早上隻有我一個客人,那東西是用不上的。

“你是,”我尋找著符合他身份的詞,但想不出,隻能說一個相近的詞。“導遊?”

“解說員。”他糾正我。

“恩,我看過前麵那些展覽了。讓我想起了小時候。”

“那是了傳統的,不過的那種的東西放的不久的恩。過幾年了就得換新了的。”

“那些東西是從哪裏來的。”

“這了是秘密嗯。”他語氣平靜,是由於睡眠不足?看來那種回憶中奇怪的激情今天是體會不到了。

“我記得宣傳單上說有沒有頭的雞。”

“對了的,對了。”他忽然來了勁,眼神也變了。“就在喏那邊了的後麵的空地上嗯,可是不了容易才弄出來的東西。”

奇怪的語法,我想。不像任何一種方言,卻透著一股土氣。

他朝前走。院子是一片被水泥圍牆圍起來的區域。像是從一片住宅地裏硬生生圍出來的,旁邊樓房的邊角也被圍了進來,形成了一個醜陋的隔斷。隔斷的前麵就是放死嬰的桌子,而後麵大概就是紫色的貓沒頭的雞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吧。

“這裏了這裏了。”

他蹲在了一個矮籬笆前,籬笆圍在牆邊。一片雞屎、麥子之類的東西蓋滿了地麵。角落裏放著一個水壺,有一個尖尖的口。就像加機油用的那種油壺一樣。壺口糊滿了黃色的凝固了的飼料。大概是為了喂那隻無頭的雞用的,我想。那隻雞窩在另一個角落裏。

那隻無頭的雞倒沒什麼好說的,隻是一隻沒頭的雞而已。我過去在資料裏讀到過這種東西。越是低級的生物,生命越是頑強。他說過是不容易才弄出來的,大概是連續殺了好幾隻雞,隻有這一隻活下來了。

“要喂食的了嗎?”他搓著手興奮地問。

我搖搖頭。

“還有什麼嗎?”我問道。那個死嬰一直在我腦子裏浮動著,染成黃色的福爾馬林,蒼白的皮膚,溶液裏的渣滓。我幾乎分不出神來和他說話,隻能任由自己的嘴隨便吐出些應答的話。

“這個,到這裏來。”

他指著院子旁邊連著的一個平房,一個門市,或者車庫。水泥擋雨版上滿是黑色的油汙,就像外麵那些飯店門臉上的油汙。黑色的,混合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毛發。雖然被影子擋著,但是還是可以看到裏麵似乎擺著的是一些籠子。重重疊疊地散亂地放著。不知道是什麼生物在籠子裏轉著圈走。

他手伸了伸,像是要準備拉我。我趕緊向他指的地方走了過去。不能被他碰到,我這麼想,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一隻黑色的貓出現在我的麵前。籠子是放在另一個籠子的上麵。似乎過去是鳥籠,旁邊有一個粉紅色的食槽。那隻貓用貓的眼睛盯著我,幾秒後,似乎失去了興趣,就轉了身子繼續順時針轉著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