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山小時候去河邊玩,見二叔折了一捆楊樹枝一根一根地插,問二叔:“插咱家能活不?”二叔說:“咋不能?得勤澆水。”花山撿了一根粗大的插在了家門口,一日澆兩回水,天天心肝寶貝一樣瞅個沒數,樹枝很快拱出了新葉。小樹和花山一個比一個長得快,一晃,10年就過去了。
這時花山已經中專畢業並分到了鄉棉站當檢驗員。報到前一天晚上,邀了幾個光屁股一起長大的夥伴小聚,在那棵枝繁葉茂的楊樹底下,一碟鹵耳絲,一碟油炸花生米,啤酒沫咕嘟咕嘟往外冒。大家挺高興,說以後賣棉花就不用愁沒個高等級了!這時在村裏當團支書的小星卻哼一聲,說:“屁,上了3年中專又回到鄉下,跟我們幾個擼鋤槳的有啥區別?瞧你這輩子蛋子裏的泥星是摳不淨了!”一句話,大家全住了聲。花山的臉騰一下紅了,想想可不是,班裏同學有分到縣裏市裏棉麻公司的,有改行到職能部門的,自已算是最“基層”了。這時小星口氣又輕下來,對花山說:“話說回來,路也是自己闖出來的。咱們中間隻你是個吃皇糧的,歸人事局管,一出校門就是幹部待遇,將來當個鄉長縣長也不是不可能。”這話花山記在了心上。大家散去,月亮沒有走,正是上弦月,掛在樹梢頭,白亮亮一片,花山眼裏心裏盛滿了今夜清澈如水的皎潔月色。
花山開始嚴格要求自己,踏實苦幹,一步一個腳印,硬是從棉檢組長、副站長、站長提到了主管工業的副鄉長。每次崗位變動,都要回家邀小星閑坐,多在楊樹下,一杯淡茶,清得能映出躲在樹梢後麵的月亮,或圓或半,總有嘮不完的知心話。小星愛好文學,白日裏泥腿與粗活不斷,倆人時也能斯文地戲吟李白的“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花山始終記著小星當時的激勵,也深深佩服小星一身正氣,感歎鄉野間埋沒了這等真品,不由冒了出“十步之內,必有芳草”的古句。
有一次,也就是花山改選為鄉長之後,倆人再次對飲。依然月掛枝頭,小星卻嚴肅地把一個筆記本送給了花山,說:“你做了13村5萬鄉親的父母官,責任重了,我送你一麵鏡子,你沒事多瞧瞧,瞧瞧走樣沒有。”小星走後,花山打開筆記本,第一麵上寫著“民謠是一麵鏡子”幾個字,內容全是“鄉鎮長八大兩,當了鄉鎮長,把胃獻給黨”;“一桌飯一頭牛,屁股底下一座教學樓”;“不跑不送,降職使用;光跑不送,原地不動;又跑又送,提拔重用”;“上午圍著輪子轉,中午圍著盤子轉,晚上圍著裙子轉”……合上筆記本,花山心裏竟沉甸甸的,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為什麼,從此以後,他和小星的來往開始少了,也許是鄉裏忙吧。
一晃又是3年,這次換屆花山當了書記。當了書記,花山卻出事了。他是去縣裏開三級幹部會時被檢察院拘傳的,一去就沒能出來。起因是縣組織部部長被抓,交代花山為了爭當書記送給他兩萬塊錢。去花山辦公室搜查,查出好幾張存折和一張照片,花山和一個抱著小孩的年輕女人照的。開始花山不承認和她有關係,一做DAN親子鑒定,他沒了話。事情越弄越大,最後還是判了。
小星來探他,花山羞慚萬分:“我沒有用好那麵鏡子。”小星沒有責任他,隻說:“你爹把門前那棵楊樹砍了。”花山一驚:“為啥?”“你爹說了,‘前不栽桑、後不栽柳、大門口不栽鬼拍手’,你出事跟那棵樹有關。”小星瞅著花山,問,“你信不信?”
花山沒有吭聲,眼裏早溢滿了淚水。樹梢上的月亮沒了,他隻在心裏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