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借魚(1 / 1)

豫北鄉下缺魚,河床幹涸,偶遇一灘渾水,打撈半天,也不過幾條指把長的魚娃。若撈出一條撲撲騰騰斤把重的就算大魚了,一村人都來看。在眾人羨慕下用草棒穿了鼻子,拎著回家,後麵能跟一堆人。此時撈魚者比村長還有魅力,眾人爭著跟他搭話:

“別一頓全吃了,頭剩下,熬魚頭湯……”

“開剝時把魚腮掏出來,要不一鍋湯都苦了……”

到了家門口,眾人不好意思再跟進去,伸長了脖子瞧撈魚人在院子裏忙活,磨一把剪子,又磨菜刀,魚在臉盆裏撲撲嘰嘰,濺了水花出來。小孩們無畏,跟進去瞧剖魚,等著搶魚水泡。眾人牙根就有些癢,一邊回一邊低聲罵:“咋讓這狗日的撈了去!”

魚這麼稀罕,自然成了招待客人的一道重要菜。

那一年,我們家蓋房,匠人是很關鍵的,每天除了吃飯有人舀,還一人發一盒煙。上梁的日子快到了,匠人們和娘開玩笑:“老嫂子,上梁給俺們做啥好吃的?”

娘正做著打算,到那天要給匠人辦一桌席,啥菜啥酒,就報了幾樣。

匠人們又問:“有魚沒有?”

娘肯定地回答:“有。”

匠人們聽說有魚,眼睛裏立即放出光來,幹得更有勁了。匠人老黑站在腳手架上砌牆,生怕砌歪了,稍有點不平就重新返工,認真得很。一個徒弟把一塊磚的光麵朝裏毛麵朝外,被老黑罵了個狗血噴頭,斥他:“主家還讓咱吃魚呢,你壘這樣的毛牆,不怕魚刺卡住喉嚨?”

上梁那天,在院裏砌了新鍋台,幾個本家嫂也來幫娘做飯。匠人們幹著活,眼睛很關心鍋台這邊的事,不時有人忙裏偷閑過來說幾句話,臨走捏一片剛炒好的肉填進嘴裏,邊嚼邊囑咐:“魚呢?可不敢忘了!”娘笑吟吟地請他們放心,說做早了還不涼了,最後一道菜做魚。

快該上梁了,娘吩咐我去抓鉤嬸家借魚,說前幾天就和抓鉤嬸說妥了,抓鉤嬸還拍著胸脯保證:一輩子蓋幾回房,借魚的事包我身上了!娘塞給我一把糖,說咱上梁也是喜事,給你嬸帶個糖!到了抓鉤嬸家,抓鉤嬸正在忙著炒菜,家裏支了酒場,我一看,客人認得,是她娘家爹。我從兜裏往外掏糖,撲撲嗒嗒放在她家案板上,我說:“抓鉤嬸,俺娘讓俺來借魚……”

抓鉤嬸瞅瞅案板上的糖,生出一臉歉意:“跟你娘說,真巧了,俺娘家爹來了,俺能不給他做頓魚?”

我空手而回。到家一說,娘立時慌了,額頭上冒出了汗珠,急得一個勁用圍裙搓手,說:“這該咋辦?這該咋辦?”雞蛋炒糊了也不知道。一個本家嫂搶過鏟子翻雞蛋,提醒娘:“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再去借借唄,聽說東北角趙肉蛋家也有……”

娘眼裏閃出幾丁火星,也不敢支我,她親自去借魚。一溜小跑到了東北角,趙肉蛋家隻一句話,“你來遲了。”原來一個鄰家給小孩過“滿月”,借走了。娘一聽就傻了,今兒說好了要辦一桌席,匠人們都知道有魚,這該咋辦?為了彌補這突如其來的歉意,娘想了想就拐進供銷社買了兩聽罐頭,一聽香辣素腸,一聽油炸鯽魚。也算有魚了,娘自我安慰。

上梁要唱上梁歌,還要扔“剽梁糕”,匠人老黑端了盛滿小饅頭、花生、核桃、大棗和糖的木鬥,一邊上梯子,一邊唱上梁歌,還東一把西一把地扔“剽梁糕”。落向哪兒,人便往哪兒聚,擁擠著搶“剽梁糕”。免不了踩爛鞋被推搡個跟頭的,卻不惱,上梁是喜事不能惱。老黑抱著空木鬥下來,有幾個娘兒們埋怨他:喊疼了嗓子也不見扔一把,一個勁往東頭扔,是不是老相好在東頭?老黑在人家屁股上捏一把,說了句什麼,幾位娘們笑作一團。老黑放下木鬥去洗手,準備吃飯。

娘一顆心揪了起來。

果然,老黑喜滋滋上了席,捋胳膊卷袖準備大喝一場。當他知道沒有魚後,臉一下子耷拉下來。匠人們都不說話,隻喝悶頭酒,任憑怎麼勸,一個劃拳熱鬧的都沒有。娘就背過臉去用圍裙擦眼睛。

沒有讓匠人們吃上魚,匠人覺得主家看不起他們,當天下午都黑著臉幹活,一個個像是欠了他們二斤黃豆似的。用瓦封頂時,他們故意留了一片瓦不上泥,幹砌。一下雨,水便會從這片瓦裏滲進去,第二年秋天家裏的房就漏水了。

當時我還小,拿了臉盆去接水,聽大人講這是匠人故意難為我家的,心裏就納悶:不就是一隻木魚嘛,又不能真吃,還用動這麼大火氣?因為我見過抓鉤嬸家的魚,用棗木刻成的,放在盤子裏,招待客人時把做好的各種佐料澆上去。客人還真模真樣地拿著筷子在上麵叨幾口,誇主人手藝好:味不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