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吾 趁著暖意尚存(3 / 3)

“時間不會太久。”護士說。

但父親很久沒有回來。從窗口射進的光線越來越弱,但天吾沒有打開室內的燈。他覺得,如果開了燈,這裏存在的某種重要的東西似乎就會受損。

病床上有父親的身體留下的凹陷。他應該沒有多少體重了,但還是留下了一個清晰的形狀。望著那處凹陷,天吾漸漸感到自己被獨自遺棄在了這個世界上。他甚至覺得,一旦天黑,黎明就再也不會到來了。

天吾坐在凳子上,被染成了暮靄來臨之前的色彩,保持著同樣的姿勢久久沉湎於遐思。然後他忽然想到,自己其實什麼都沒思考,隻是陷於無望的空白。他緩緩地從凳子上站起來,走到衛生間小便,用冷水洗臉,拿手帕拭幹,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臉。想起了護士的話,到下麵的食堂裏喝了熱乎乎的日本茶。

大約消磨了二十分鍾,回到病房時,父親還沒被送回來。但在病床上父親留下的凹陷裏,放著一個他從未見過的白色物體。

那東西全長有一百四十或一百五十厘米,勾勒出美麗光滑的曲線。

一眼看去,形狀很像花生殼,表麵蒙著一層柔軟的東西,類似短短的羽毛。那羽毛還發出微弱但均勻的滑潤光輝。在黑暗時時加深的室內,混雜著淡青色的光隱約包圍著那個物體。它悄悄地橫躺在病床上,仿佛在填補父親留在身後的短暫的私人空間。天吾在門口站住,手擱在門把手上,盯著那奇怪的物體看了片刻。他翕動嘴唇,卻沒說出話來。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天吾呆立在那裏,眯起眼睛,詢問自己。為什麼這種東西會放在這裏取代父親呢?很顯然,這不是醫師或護士拿來的。它周圍飄漾著一種偏離了現實相位的特殊空氣。

隨後,天吾恍然大悟:是空氣蛹。

天吾這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空氣蛹。在小說《空氣蛹》中,他用文字詳細地描述過它,但沒有見過實物,也不認為它是真實的存在。眼前出現的,正是和他在心中想象、在筆下描寫的完全一致的空氣蛹。

仿佛胃被人用金屬夾鉗夾了,一種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覺襲上心頭。

天吾不管不顧地走進屋裏,關上門。最好別讓人看見。隨後把積在口中的唾液咽下去。喉嚨深處發出不自然的響聲。

天吾慢慢湊近床邊,隔著大概一米的距離,小心翼翼地觀察那隻空氣蛹。他在動筆描繪“空氣蛹”的形狀之前,曾先用鉛筆畫過一張簡單的速寫,將自己心中的意象轉化為視覺形態,再轉換成文章。在改寫《空氣蛹》的整個過程中,他始終將這幅畫用圖釘釘在桌子前的牆上。在形狀上,它與其說是蛹,不如說更接近繭。但對深繪裏來說(對天吾也一樣),卻是隻能用“空氣蛹”這個名字稱呼的東西。

當時,天吾自己創作並添加了許多空氣蛹的外觀特征。比如說中間凹下去的優美曲線,兩端柔軟的裝飾性圓瘤。這些都是他想象出來的。在深繪裏原創的“故事”裏,根本沒有提及。對深繪裏來說,空氣蛹說到底就是空氣蛹,就像介於具象和概念之間的東西,幾乎從未感到有用語言形容它的必要。天吾隻得自己動腦設計它的具體形狀。

而他此刻看到的這個空氣蛹,真在中間有凹下去的曲線,兩端還有美麗的圓瘤。

這和我在素描裏畫的、在文章裏寫的空氣蛹一模一樣,天吾想。

和那兩個浮在天上的月亮情形相同,他在文章裏描繪的形狀,不知為何連細節都原樣化作了現實。原因與結果錯綜糾結。

四肢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仿佛神經被扭曲了。皮膚生出顆顆疙瘩。

身邊這個世界究竟到何處為止是現實,又從何處起是虛構?他無法分辨。到何處為止是深繪裏的東西,又從何處起是天吾的東西?還有,又從何處起是“我們”的東西呢?

蛹的最上端有一條縱向綻開的筆直裂口。空氣蛹眼看就要裂成兩半。那裏生出一條大約兩厘米寬的空隙。隻要彎下腰看,就能看清裏麵有什麼東西。但天吾沒有這麼做的勇氣。他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讓肩膀輕輕地上下起伏著調整呼吸,注視著空氣蛹。白蛹發出微弱的光,在那裏一動不動。它就像一道布置下來的數學題,靜靜地等待著天吾走近。

蛹裏到底有什麼東西?

它會向他展示什麼東西?

在小說《空氣蛹》中,主人公——那位少女,在裏麵看到了自己的分身。就是子體。於是少女扔下子體,獨自一人逃出了共同體。可是在天吾的空氣蛹裏(天吾憑直覺,判斷這大概是他自己的空氣蛹),到底裝著什麼?這究竟是善的東西還是惡的東西?是要引導他的東西,還是要妨害他的東西?而且,到底是誰把這個空氣蛹送到這裏來的呢?

天吾十分清楚,自己被要求采取行動,卻怎樣也鼓不起站起來窺探空氣蛹內部的勇氣。他在害怕。裝在空氣蛹中的東西,也許會傷害自己,也許會極大地改變自己的人生。這樣一想,天吾便有如一個無路可逃的人,身體僵在小小的凳子上。在他麵前的,是那種讓他不敢調查父母戶籍、不敢尋找青豆下落的怯懦。他不想知道為自己準備的空氣蛹中裝著什麼東西。如果不知道就能過關,他想就這樣蒙混過去。

如果可能,他很想立刻走出這個房間,頭也不回地坐上車溜回東京。

然後閉上眼睛,塞住耳朵,躲進自己小小的世界。

但天吾也明白,絕無可能。如果不看一眼那裏麵的東西就溜走,我肯定會後悔一輩子。如果不敢正視那個東西,我恐怕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天吾久久地僵坐在凳子上,不知所措。既不能前行,又不能後退。

他在膝頭合攏雙手,凝視著放在床上的空氣蛹,不時逃避般將目光投向窗外。太陽已完全下山,微弱的黑暗緩緩罩住鬆林。依然沒有風,也聽不見濤聲。安靜得不可思議。而隨著房間越來越黑暗,那個白色物體發出的光變得越深、越鮮明。天吾覺得那東西自身仿佛是活的,有一種安詳的生命之光,有固有的體溫,有秘密的聲響。

天吾終於下定決心,從凳子上站起來,向著病床彎下身。不能就這樣逃跑。不能永遠像一個膽怯的小孩子,總是不敢正視眼前的東西。

隻有了解真相能給人正義的力量,不論那是怎樣的真相。

空氣蛹的裂口像剛才一樣,還在那裏。和剛才相比,沒變大也沒變小。眯上眼睛從裂縫向裏窺探,沒看見有什麼東西。裏麵很暗,中間仿佛遮了一層薄膜。天吾調整呼吸,確認指尖沒有顫抖。然後將手指伸進那寬度約為兩厘米的裂口,像打開兩扇對開的門一樣,緩緩地向左右兩側推開。沒遇到什麼阻礙,也沒有發出聲音,它很容易就開了,簡直像正等著他的手指來打開。

現在,空氣蛹自身發出的光芒像雪光一般,柔柔地照亮了內部。

雖然不能說是充足的光亮,也能辨認出裝在裏麵的東西。

天吾在裏麵發現的,是一位美麗的十歲少女。

少女在熟睡。穿著睡衣般不帶裝飾的樸素白色連衣裙,兩隻小手疊放在平平的胸脯上。天吾一眼就認出了她。麵容纖瘦,嘴唇抿成一條線,就像拿直尺畫出來的一樣。形狀好看的光潔額頭上,垂著剪得齊齊的劉海。小巧的鼻子朝著天,仿佛在尋覓什麼。鼻翼兩側的顴骨微微向旁邊挺。眼瞼此刻合著,不過一旦睜開,會出現怎樣一雙眼睛,他一清二楚。不可能不清楚。這二十年間,他心裏時時刻刻裝著這位少女的麵容。

青豆,天吾叫出聲來。

少女沉在深深的睡眠中。似乎是很深的自然的睡眠,連呼吸都極其微弱。她的心髒也隻是輕微地鼓動著,虛幻得傳不到人的耳朵裏。

甚至連抬起眼瞼的力量都沒有。那個時刻還沒有到來。她的意識不在這裏,而被放在遙遠的某處。盡管如此,天吾口中說出的兩個字,還是微微振動了她的鼓膜。那是她的名字。

青豆在遙遠的地方聽見了這呼喚。天吾君,她在心中念道,還清晰地喚出聲來。但這句話卻不會掀動躺在空氣蛹中的少女的嘴唇,也不會傳入天吾的耳朵。

天吾就像被取走了靈魂的人,隻是重複著淺淺的呼吸,毫不厭倦地凝視著少女的臉龐。少女的臉看上去非常安寧,從中看不到絲毫悲哀、痛苦和不安的影子。小巧的薄唇仿佛隨時可能輕輕開啟,說出什麼有意義的話來。那眼睛似乎隨時可能睜開。天吾由衷地祈禱能夠如此。他當然不知道準確的祈禱詞,但他的心在空中織出了無形的祈禱。

然而少女沒有從深睡中醒來的跡象。

青豆,天吾試著又呼喚了一聲。

有好多事必須告訴青豆。還有必須對她傾訴的滿懷深情。日久天長,他始終懷著這份深情活到今天。但此時此刻他能做的,隻有呼喚她的名字。

青豆,他呼喚道。

隨後,他決然地伸出手,觸摸了躺在空氣蛹中的少女的手,將自己成人的大手疊放在那上麵。這隻小手曾緊緊握過十歲的天吾的手。

這隻手勇敢地追求他,給他鼓勵。睡在淡淡光芒裏的少女,手上有著不折不扣的生命的暖意。天吾想,是青豆來到這裏傳遞她的暖意的。

這就是她在二十年前,在那間教室裏遞給我那隻盒子的意義。他終於能解開包裝,親眼看見內容。

青豆,天吾呼喚著,我一定要找到你。

空氣蛹逐漸失去光芒、被吸入黃昏的黑暗中消失,在少女青豆的身姿同樣消失之後,在他無法判斷這是否在現實中發生過之後,天吾的手指上仍然留著那隻小手的觸感和親密的暖意。

它大概永遠不會消失,天吾在開往東京的特快列車中想。迄今為止的二十年間,天吾和記憶中那位少女的手留下的感覺一起活下來,今後肯定也能和這新的暖意一起活下去。

沿著依山勢遊走的海岸線,特快列車描畫出一條長長的彎道,這時,看見了並排浮在天上的兩個月亮。在靜靜的海麵上,它們醒目地浮著。黃色的大月亮和綠色的小月亮。輪廓無比鮮明,距離感去口難以捉摸。在這月光的照耀下,海麵上的細浪宛如點點碎玻璃,閃著神秘的光。兩個月亮追隨著彎道在車窗外緩慢地移動,將那細細的碎片作為無聲的暗示留在身後,不久便從視野中消失了。

月亮消失之後,曖意再度回到胸中。那就像出現在旅人眼前的小小燈火,盡管微弱,卻是傳遞約定的可靠的暖意。

天吾閉上眼睛想,今後就得生活在這個世界裏了。這個世界擁有何種結構,根據何種原理運作,他還一無所知。今後因此會發生什麼,也無從預測。但那樣也沒關係。不必害怕。不管前方等待的是什麼,他大概都會在這有兩個月亮的世界裏頑強地活下去,找到前進的路。

隻要不忘卻這份暖意,隻要不喪失這顆心。

他久久地閉目不動,然後睜開眼,凝望著窗外初秋之夜的黑暗。

已經看不見海了。

我要找到青豆,天吾重新下定決心。不管會發生什麼,不管那裏是怎樣的世界,不管她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