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東西應該多一點。”深繪裏說,然後把塑料袋裏的東西放進了冰箱。她買來的,幾乎全是已烹飪好的東西,放在微波爐裏加熱後就能吃。還有鹹餅幹和奶酪。蘋果和番茄。還有罐頭。
“微波爐在哪裏。”她環視一圈狹窄的廚房,問。
“沒有微波爐。”天吾回答。
深繪裏皺起眉頭,想了一會兒,並沒有發表感想。她似乎想象不出沒有微波爐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我住在你這裏。”深繪裏像在通告一個客觀事實。
“住到什麼時候?”天吾問。
深繪裏搖搖頭。那意思是說不準。
“你那個藏身處怎麼了?”
“有事發生時,我不想是一個人。”
“會發生什麼事嗎?”
深繪裏沒有回答。
“我還是得再噦唆一句,這裏不安全。”天吾說,“好像有些人盯上了我。還沒弄清那是什麼人。”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繪裏說。隨後意味深長地眯起眼,手指輕輕地捏住耳垂。這個肢體語言表示什麼意義,天吾不知道。恐怕不表示任何意義。
“所以,在哪兒都一樣。”天吾說。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繪裏重複道。
“也許是這樣。”天吾承認,“超過一定水平之後,危險的程度就沒有什麼差別了。不過先不管它,我馬上就得去上班了。”
“去補習學校上班。”
“對。”
“我待在這裏。”深繪裏說。
“你待在這裏。”天吾重複道,“這樣更好。別出去,誰來敲門也不要吭聲。電話鈴響了也不要接。”
深繪裏默默地點頭。
“對了,戎野老師怎麼樣了?”
“昨天‘先驅’被搜查了。”
“就是說,因為你的案件,警方搜查了‘先驅’總部?”天吾驚訝地問。
“你不看報紙嗎。”
“我不看報紙。”天吾又一次重複道,“最近這段時間我沒有心思看報紙,不了解詳情。既然這樣,教團可要遇上大麻煩了。”
深繪裏點點頭。
天吾長歎了一口氣。“而且會比以前更生氣吧。就像被人捅了窩的馬蜂一樣。”
深繪裏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想象從蜂窩裏飛出來的、氣得發瘋的蜂群。
“可能。”深繪裏小聲說。
“那麼,你父母的下落有線索了嗎?”
深繪裏搖搖頭。關於這件事,還沒有任何線索。
“總之,教團那幫家夥正氣得發瘋。”天吾說,“如果弄清失蹤事件是個騙局,警察無疑也會對你發怒。順便也會對我發怒吧。因為我明知真相,卻窩藏了你。”
“正因為這樣,我們更應該齊心協力。”深繪裏說。
“你剛才是不是說了正因為這樣?”
深繪裏點點頭。“是我用詞不當嗎。”她問。
天吾搖搖頭。“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隻是覺得這個詞的發音有一種新鮮感。”
“要是你覺得麻煩,我就去別的地方。”深繪裏說。
“你待在這裏沒關係。”天吾無奈地說,“你又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不是嗎?”
深繪裏簡短而明確地點點頭。
天吾從冰箱裏拿出大麥茶喝。“我不歡迎發火的馬蜂,但你的忙,我總可以幫。”
深繪裏盯著天吾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後說:“你看上去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
“怎麼不一樣?”
深繪裏的嘴唇撇成奇怪的角度,隨即恢複了原狀。沒辦法解釋。
“不必解釋。”天吾說。如果不解釋就弄不懂,再怎麼解釋也弄不懂。
天吾走出家門時,告訴深繪裏:“我給你打電話時,先等鈴聲響三下,然後掛掉。接著我會再打一次,這下你再接電話。明白嗎?”
“知道了。”深繪裏說,然後複述道,“你等鈴聲響三下就先掛掉,然後會再打一次,這時我再接電話。”聽上去像是在一邊翻譯古代石碑的銘文,一邊念出聲來。
“這很重要,千萬別忘了。”天吾說。
深繪裏點了兩下頭。
天吾上完兩節課,回到教員室裏,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前台的女子走來,告訴他:來了一個姓牛河的人要見你。她就像一個傳遞噩耗的善良的信使,歉然地說。天吾爽朗地笑著向她致謝。沒有理由責怪信使。
牛河坐在玄關大廳旁的自助餐廳裏,邊喝牛奶咖啡邊等天吾。牛奶咖啡怎麼看都是和牛河不相配的飲料。而且,混在精力旺盛的學生中,牛河不尋常的外貌更引入注目。隻有他所在的那片區域,重力、大氣濃度和光線的折射度似乎都和別處不同。遠遠望去,他真像一則噩耗。正是休息時間,餐廳裏十分擁擠,但牛河獨占了一張可坐六人的桌子,卻沒有一個人肯過去和他拚桌。就像羚羊們躲避野狗一樣,憑著自然的本能,學生們都躲著牛河。
天吾在吧台買了咖啡,端著坐到牛河對麵。牛河好像剛吃完奶油麵包,桌子上包裝紙窩成一團,嘴角還粘著麵包屑。奶油麵包也是和他極不相配的食物。
“好久不見,川奈先生。”看到天吾,牛河微微抬了抬屁股,打著招呼,“不好意思啊,老這麼不請自來。”
天吾也不寒暄,直奔主題:“你肯定是來和我要答複的吧?就是對上次那個提議的答複。”
“呃,是這麼回事。”牛河說,“簡單地說的話。”
“牛河先生,今天能不能請你說得具體一點、坦率一點?你們到底想要我做什麼?作為支付給我那筆‘資助金,的回報。”
牛河小心地環視四周。但兩人的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餐廳裏麵,學生們的聲音太吵鬧,也不必擔心兩人的交談被人偷聽。
“好吧。我就來個超值大贈送,從實相告。”牛河俯身探向桌前,將嗓門壓得低低地說,“錢嘛,不過隻是個名目。況且也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金額。我的客戶能向您提供的最重要的東西,是人身安全。
直截了當地說,就是您不會受到傷害。這個我向您保證。”
“作為代價昵?”天吾問。
“作為代價,他們要求您做的,就是沉默和忘記。您參與了這次事件,但是在不了解意圖和內情的情況下做的。您隻是個奉命行事的小人物。關於這件事,他們不打算責怪您個人。所以,現在您隻要把曾經發生的事統統忘掉就可以了。就當沒發生過。您代寫(c空氣蛹》的事不會散布到社會上去。您和那本書從前沒有任何關係,今後也不會有。他們希望您這樣做。這對您自己大概也是有利無害。”
“我不會受到傷害。就是說,”天吾說,“我之外的相關人士就會受到傷害?”
“這個嘛,呃,恐怕得看具體情況。”牛河好像很難啟齒,“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的,所以無法具體回答。不過我想多少得需要一個對策吧?”
“而且你們擁有又長又強壯的手臂。”
“是的。上次我也跟您說過,非常長、非常有力的手臂。那麼,您能給我怎樣的答複呢?”
“從結論上來說,我不能領取你們的錢。”
牛河一言不發,手伸向眼鏡,把它摘下來,從口袋裏掏出手帕仔細地擦拭鏡片,然後重新戴好。那模樣好像在說,自己耳朵裏聽到的話,和視力之間或許有什麼關係。
“就是說我們的提議,呃,遭到了拒絕,是嗎?”
“是的。”
牛河從鏡片後麵,用觀看奇形怪狀的雲般的目光望著天吾。“這又是為什麼?依拙見看來,這絕對是一筆不錯的買賣。”
“我們不管怎麼說,也算是上了同一條船。我總不能隻顧自己逃命啊。”天吾說。
“好奇怪啊。”牛河似乎感到不可思議,說,“我真弄不明白。嗨,我不是告訴過您嗎?別人可是誰也不關心您啊。真的。您不過是得了幾個小錢,被人家隨便利用罷了。還得為了這個飽受牽連。太欺負人了!簡直是把人當傻瓜!哪怕您大發脾氣,也是理所當然的。要是我,肯定也會大發雷霆。可是您還在袒護他們,說什麼不能隻顧自己逃命!又是船又是什麼。我真弄不懂啊。您這是怎麼了?”
“理由之一,是一個叫安田恭子的女人。”
牛河端起冷掉的牛奶咖啡,像很難喝似的啜了一口,然後問:“安田恭子?”
“你們知道安田恭子的事。”天吾說。
牛河像是沒明白天吾的話,好半天都半張著嘴巴。“哎呀,老實說,我根本不知道叫這個名字的女人。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這人到底是誰?”
天吾不言不語地盯著牛河的臉看了半天,但什麼也沒讀出來。
“是我認識的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