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青豆 一隻老鼠遇到素食主義的貓(1 / 3)

暫且接受亞由美已死的事實之後,青豆在內心進行了一番近似意識調整的活動。這些告一段落之後,她才開始哭泣。雙手掩麵,不發出聲音,肩膀微微顫抖,靜靜哭泣。那樣子仿佛是不願讓世界上任何人覺察到她在哭。

窗簾緊閉,沒有一絲縫隙,但誰也不知道有沒有人在暗中窺視。

那個夜晚,青豆在餐桌上攤開晚報,麵對著它不停地哭泣。時時會克製不住,嗚咽出聲,但其餘時間她都在無聲地哭。淚水順著手臂流到報紙上。

在這個世界上,青豆絕不輕易哭泣。遇到想大哭一場的事,她寧可動怒——衝著某個人,或是衝著自己。所以她流淚實在是極其罕見的事。但正因如此,淚水一旦奪眶而出,便無休無止。這樣長久地哭泣,在大塚環自殺之後還是第一次。那是幾年前?她想不起來。總之是很久以前了。反正青豆那一次也是哭得沒完沒了。連著哭了好幾天。

不吃飯,也不出門。隻是偶爾補充化作眼淚流失的水分,像一頭栽倒在地般睡上片刻。此外的時間一直哭個不停。自那以來,這是第一次。

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亞由美了。她變成了沒有體溫的屍體,此刻大概正送去做司法解剖。解剖完畢後,再重新縫合起來,也許會舉行簡單的葬禮,之後便運往火葬場,付之一炬。化作青煙嫋嫋升騰,融入雲中。然後再變成雨,降落到地表,滋潤著某處的小草。默默無語的無名小草。但青豆再也不可能看到活著的亞由美了。她隻能認為,這違背了自然的流向,是可怕的不公平,是違背情理的扭曲之念。

自從大塚環離開人世,青豆能懷著一絲近似友情的感覺對待的人,除了亞由美再沒有別人。遺憾的是,這份友情是有限度的。亞由美是個現役警察,青豆卻是連環殺人案的凶手。盡管是個堅信自己代表正義的有良心的殺手,殺人也畢竟是殺人,從法律的角度來看,她不容置疑就是犯罪者。青豆屬於應被逮捕的一方,亞由美則屬於實施逮捕的一方。

所以亞由美希望建立更深層的關係時,青豆卻不得不硬著心腸,努力不去回應。一旦形成在日常生活中需要彼此的親密關係,便不免顯露出種種矛盾和破綻,這對青豆來說很可能會致命。她大體上是個誠實率真的人,學不會一邊在重大的事上對人撒謊、隱瞞真相,一邊又和對方維持誠實的人際關係。這種狀況會讓青豆產生混亂,而混亂絕非她追求的東西。

亞由美肯定也在某種程度上有所領悟,明白青豆有某種不可告人的私密,才有意與自己保持一定距離。亞由美的直覺敏銳過人。那看來十分直爽的外表,有一半其實是演戲,背後潛藏著柔嫩而容易受傷的心靈。青豆明白這層道理。自己采取的戒備姿態,可能讓亞由美感到寂寞。也許她覺得被拒絕、被疏遠。這麼一想,青豆就覺得心頭像針紮一般痛。

就這樣,亞由美遇害身亡。大概是在街頭結識了一個陌生男人,一起去喝了酒,然後進了賓館。隨即在昏暗的密室中展開精心的性愛遊戲。銬上手銬,堵起嘴巴,蒙住眼睛。那種情景仿佛曆曆在目。男人用浴袍腰帶勒緊女人的脖頸,觀察對方痛苦的掙紮,於是興奮,射精。然而此時,男人那緊抓著浴袍腰帶的雙手用力過猛。本應在極限時放手,他卻沒有及時停止。

亞由美肯定也擔心有一天會發生這樣的事。她定期需要激烈的性事,她的身體——隻怕還有精神——渴求著這種行為,但她不願要一個穩定的戀人。固定的人際關係令她窒息,令她不安。她才和偶遇的男人逢場作戲地歡愉。其中的隱情和青豆不無相似。隻是比起青豆,亞由美身上有一種常常深陷其中的傾向。亞由美更喜歡危險奔放的性愛,也許是無意識地期盼著受傷害。青豆則不同。她為人謹慎,不讓任何人傷害自己。遇到那樣的可能,她大概會激烈抵抗。亞由美卻是隻要對方提出要求,不論那是什麼,都有應允的傾向。反過來,她也期待著對方給自己帶來些什麼。危險的傾向。再怎麼說,那些人都是萍水相逢的男人。他們到底懷著怎樣的欲望,暗藏著怎樣的想法,到時候才能知道。亞由美當然明白這種危險,因此才需要青豆這樣安定的夥伴。一個能適時地製止自己、小心地嗬護自己的存在。

青豆也需要亞由美,亞由美擁有幾種青豆不具備的能力。她那讓人安心、開朗快活的性情。她的和藹可親。她那自然的好奇心。她那孩子般的積極好動。她風趣的談吐。她那引人注目的大胸脯。青豆隻要麵帶神秘的微笑站在一旁即可。男人們渴望了解那背後到底隱匿著什麼。在這層意義上,青豆和亞由美是一對理想的組合,是無敵的性愛機器。

不管發生過怎樣的事,我都該更多地接納她,青豆想。應該理解她的心情,緊緊擁抱她。這才是她渴望的東西。渴望無條件地被接受,被擁抱。哪怕隻是一刹那,能得到一份安心就行了。但我沒能回應她的要求。因為自我保護的本能太強大,不願褻瀆對大塚環的記憶的意識也太強烈。

於是,亞由美沒有約青豆做伴,獨自一人走上深夜的街頭,慘遭勒殺。被冰冷的真手銬銬住雙手,蒙住眼睛,嘴巴裏塞入不知是連褲襪還是內褲的東西。亞由美平日憂慮的事,就這樣成為現實。假如青豆能更溫柔地接納亞由美,她那天也許就不會獨自走上街頭。她會打電話來約青豆。兩人在更安全的地方相互照應,和男人們尋歡作樂。

但亞由美大概不好意思驚動青豆。而青豆連一次也沒有主動打電話約過她。

淩晨四點之前,青豆一個人在家裏再也待不住了,便穿上涼鞋出了門。短褲和背心,就這麼一身打扮,漫無目的地走在黎明的街頭。

有人喊她,她連頭都不回。走著走著,感到喉嚨發幹,便走進通宵營業的便利店裏,買了大盒裝的橘子汁,一口氣當場喝光。然後回到家裏,又哭了一場。其實我是喜歡亞由美的,青豆想,我對她的喜歡遠遠超過自己的想象。既然她想撫摸我,不管是哪兒,當時任她撫摸該多好。

第二天的報紙上也登了“澀穀賓館女警察被勒殺事件”的報道。

警察正在全力以赴,追查那個離開現場的男人的蹤跡。據報道稱,同事們都困惑不已。亞由美性格開朗,深受周圍人的喜愛,責任感和工作能力都很強,是一位成績出色的警察。包括她的父親和兄長,親戚中有許多人都擔任警察,家族內的凝聚力也很強。沒有一個人能理解為何會發生這種事,大家都不知所措。

沒有一個人明白,青豆想,然而我明白。亞由美內心有一個巨大的缺口。那就像位於地球盡頭的沙漠。無論你傾注多少水,轉瞬間便會被吸入地底,連一絲濕氣都不留。無論什麼生命都無法在那裏紮根。

連鳥兒都不從上空飛過。究竟是什麼在她內心製造出了如此荒涼的東西?這隻有亞由美才知道。不對,連亞由美自己也未必知道。但毫無疑問,周圍的男人強加給她的扭曲的性欲是重要因素之一。仿佛要掩藏那致命的缺口,她隻好將自己偽裝起來。如果將這些裝飾性的自我一一剝去,最後剩下的隻有虛無的深淵,隻有它帶來的狂烈的幹渴。

無論怎樣努力忘卻,那虛無都會定期前來造訪她。或在孤獨的下雨的午後,或在從噩夢中醒來的黎明。這種時候,她就不能不去找男人做愛,什麼男人都行。

青豆從鞋盒裏取出赫克勒一科赫HK4,手法嫻熟地裝填彈匣,打開保險裝置,拉開套筒,將子彈送進槍膛,扳起擊錘,雙手握緊槍把,瞄準牆上的一點。槍身紋絲不動。手也不再顫抖。青豆屏住呼吸,集中精神,然後大大呼了一口氣。放下槍,再次關上保險。掂量槍的重量,凝視著它那鈍重的光。手槍似乎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

一定得抑製感情,青豆告誡自己。就算懲罰了亞由美的叔叔和哥哥,隻怕他們也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麼受罰。而且事已至此,無論我做什麼,亞由美都不可能回來了。盡管可憐,但或遲或早,這總有一天會發生。亞由美朝著致死的旋渦中心,緩慢但不可避免地接近。縱使我下定決心,更溫柔地接納了她,起的作用也很有限。不要再哭了,必須重新調整姿態。要讓規則優先於自己,這很重要。就像Tamaru說的那樣。

傳呼機響起來,是在亞由美死後第五天的清晨。青豆正邊聽著收音機的整點新聞,邊在廚房裏燒開水準備泡咖啡。傳呼機就放在桌子上。她看了看顯示在小小屏幕上的電話號碼。是個從未見過的號碼。

但毋庸置疑,這是來自Tamaru的指令。她到附近的公共電話亭撥了那個號碼。鈴聲響過三次,Tamaru接了電話。

“準備好了嗎?”Tamaru問。

“當然。”青豆答道。

“這是來自夫人的話:今晚七點,在大倉飯店主樓大廳,準備完成老一套的工作。忽然通知你,不好意思。因為直到剛才,事情才確定下來。”

“今晚七點,在大倉飯店主樓大廳。”青豆機械地複述道。

“我很想說祝你好運,但由我來祝福,隻怕也不起作用。”

“因為你是個從不依靠好運做事的人。”

“就算我想依靠,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模樣。”Tamaru說,“我又沒見過那東西。”

“你不必為我祝福。倒是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我房間裏有一盆橡皮樹,想請你照看。本該扔掉的,沒扔成。”

“交給我好了。”

“謝謝你。”

“照看橡皮樹,可比照看小貓和熱帶魚省事多了。別的呢?”

“別的什麼都沒有了。剩下的東西全幫我扔掉。”

“工作結束後,你到新宿車站去,從那裏再給這個號碼打電話。

到時會給你下一個指令。”

“工作結束後,從新宿車站再給這個號碼打電話。”青豆複述道。

“盡管你肯定明白,我還是得再說一遍:電話號碼不要寫下來。

傳呼機在出門時弄壞扔掉。”

“知道了。我會照辦。”

“所有的程序都已安排妥當。你不必有任何擔心。以後的事全交給我們好了。”

“我不擔心。”青豆說。

Tamaru沉默了一會兒。“可以說說我的真實想法嗎?”

“請說。”

“我根本無意說你們做的事是白費力氣。那是你們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不過說得客氣一點,也是太魯莽了。而且,永遠不會有完的時候。”

“也許是的。”青豆答道,“但這是無法改變的事。”

“就像到了春天要發生雪崩一樣。”

“大概吧。”

“可是,有常識的正常人不會在可能發生雪崩的季節,走近可能發生雪崩的地方。”

“有常識的正常人,原本就不會和你討論這種話題。”

“這也有可能。”Tamaru承認,“對了,你有沒有發生雪崩時要通知的家人?”

“沒有家人。”

“是原來就沒有呢,還是有名無實?”

“有名無實。”青豆回答。

“好。”Tamaru說,“無牽無掛最好。說到親人就隻有橡皮樹,這樣最理想。”

“在夫人那裏看見金魚,我忽然也想要金魚了。覺得家裏有這個東西也許不錯。又小,又不說話,好像也沒有太多要求。第二天就到車站前的商店去買,但看到水槽裏的金魚,忽然又不想要了。就買了這盆賣剩下來的寒磣的橡皮樹。沒買金魚。”

“我覺得這是正確的選擇。”

“金魚說不定永遠買不成了。”

“也許。”Tamaru說,“還買橡皮樹好了。”

短暫的沉默。

“今晚七點,在大倉飯店主樓大廳。”青豆再次確認。

“你隻要坐在那兒等就行。對方會來找你。”

“對方會來找我。”

Tamaru輕輕地清了聲嗓子:“哎,你知道素食主義的貓和老鼠相遇的故事嗎?”

“不知道。”

“想不想聽?”

“很想。”

“一隻老鼠在天棚上遇到一隻很大的公貓。老鼠被逼到了無路可逃的角落,嚇得渾身顫抖,說:‘貓大人,求求您。求您不要吃我。

我一定得回到家人身邊去。孩子們都餓著肚子在等我。求求您放了我吧。’貓說:‘不用擔心。我不會吃你的。老實跟你說——這話不能大聲說——我是個素食主義者,根本不吃肉。你遇到我,可是太幸運了。’老鼠歎道:‘啊,這是多麼美好的一天!我是多麼幸運的老鼠!

居然遇到了一隻素食主義的貓!’但就在這一瞬間,貓猛然撲向老鼠,用爪子牢牢按住老鼠的身體,鋒利的牙齒咬進了它的喉嚨。老鼠痛苦地使出最後的力氣問貓:‘你不是說,你是素食主義者,根本不吃肉嗎?那難道是謊言?’貓舔著嘴唇說:‘是啊,我不吃肉。這並不是謊話。所以我要把你叼回去,換生菜吃。”’青豆想了一下。“這個故事的要點是什麼?”

“並沒有特別的要點。剛才說起幸運的話題,我偶然想到了這段故事。僅此而已。當然,尋找要點是你的自由。”

“溫暖人心的故事。”

“還有一件事。我想他們事先會搜身和檢查行李。那幫家夥警惕性非常高。這一點你要記住。”

“我會記住的。”

“那麼,”Tamaru說,“下次見。”

“下次見。”青豆條件反射似的重複。

電話掛斷了。青豆盯著話筒看了一會兒,輕輕歪了一下臉,放下話筒。然後把傳呼機上的號碼牢牢銘刻在腦中,便刪除了。下次見。

她在腦中重複了一次。但她明白,從今以後,自己和Tamaru恐怕再也不會見麵了。

將早報的每個角落都瀏覽了一遍,已經找不到關於亞由美遇害事件的報道了。看樣子偵破工作似乎沒有進展。可能用不了多久,周刊雜誌就會將它和獵奇事件放在一起報道。現役年輕女警察,在澀穀的情人旅館裏用手銬大玩性愛遊戲,結果一絲不掛地被人勒死。但青豆絲毫不想閱讀這種追求趣味的報道。自從事件發生以來,她甚至連電視都不打開。她不願聽到新聞播音員故意扯著尖嗓門宣告亞由美死去的事實。

她當然希望抓獲凶手。凶手無論如何都該受到懲罰。然而,就算凶手被逮捕,送上法庭,殺人細節大白於天下,那又如何呢?不管做什麼,亞由美也不會複活了。這是明擺著的事。反正那判決會很輕。

恐怕不會判作殺人,而是當作過失致死來處理。當然,即使判處死刑也於事無補了。青豆合上報紙,手肘撐在桌上,雙手掩麵。半晌,心想著亞由美。但淚水沒有流出來。她隻是感到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