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維也納開往哈爾施塔特的火車在山間迅疾行進。
空蕩蕩的車廂裏，一個醉醺醺的男子用帶著德語口音的英文反複囈語“Noonelikesme（沒有人喜歡我）…Noonelikesme…ButIdon’tcare（但我也無所謂）…ButIdon’tcare…”醉言夢語，恍若詩歌。
靠窗，坐著一個年輕的亞洲女孩，麵色蒼白而堅硬，通體如同罩了一層無形的結界，不可輕擾。她緊盯窗外的眼神已經落入無限思緒。
這個時間，母親應該已經下班了。若不加班，便是獨自一人吃過晚飯，照舊守著電視機，沒有一個人可以說話。父親應該還在奔波忙碌，有沒有吃得晚飯都說不定。再過一個多月就是新年了，隻怕父母照舊隻能兩人吃個冷清的年夜飯，年初一就各自奔忙。
每到年節，想到母親看著其他家庭的熱鬧，隻她獨自抱守電視的孤寂，許一凡心上便酸楚疼痛。可是，這個家她現下仍是回不得的。怕已經脆弱的心誌禁不起父母的檢視疑問，更怕父母知情後的擔心憂慮，讓她本來已經不堪重負的肩頭，添上那根最最不可承受其重的稻草。那時，便是再也攔不住那傾圮之勢了。
如今獨自在外，一家人各自孤單，但好在隻有喜報，難察憂患。不然，以母親敏感脆弱的心誌，以父親急躁爆戾的脾性，不知道還要生出多少事。而現在的她，真的再多一分也經受不起了。
夜色漸褪，窗外的村鎮山野在晨霧中慢慢清晰了起來。白紗中的尖頂房舍是各種明麗的紅黃藍綠，被冰晶通體包裹的矮草銀樹遠遠近近地散布著。
離城市越來越遠，深冬的阿爾卑斯山褐色山體上白雪斑駁，冷峻而莊重地挺立。靜謐肅穆的褐山白雪與五彩民居，在冷洌非常的空氣中竟異常和諧，仿若一個不能被打擾的童話世界。
火車停靠在一個小站，“晨”醉的年輕男子下車，卻在火車駛離站台的時刻輕敲車窗，對這個陌生的女子微笑作別。
許一凡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來不及擠出一個禮貌的微笑，男子已經轉身走遠。
“活著……也不錯。”這念頭冒出的瞬間就驚了自己。
“直接衝到馬路中間？”
“失足掉進冰湖？”
“野外失蹤？食物中毒？”
她更習慣腦子裏跳出這樣的句子，各種可以看起來像是意外的死法。
隻有這樣，她才能不負責任地消失。隻有這樣，才不會讓父母知道一切，才不會讓他們為女兒自私地留他們獨活在這世上而難過，才不會讓他們為她犯的錯誤承擔後果……父母在一日，她就一日沒有資格結束自己。
許一凡臉上泛起苦笑。這世間最可悲的不是生無可戀，而是想死都沒有權利去死，沒有正當理由去死。
“到現在還沒告訴你爸媽？你不就是放不下麵子嘛。”
十幾年的閨蜜何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許一凡什麼都沒說，心裏卻自此退了一箭之地。連死都不怕了，麵子又算得了什麼？
她知道，何歡不是唯一一個這麼想的人，這更不是唯一一句不理解的話。別說不理解，多少對一個女人最壞的詆毀，最不堪入耳的話在四處流散。而她，連澄清的機會和可能都沒有。隻是，十幾年相識相知的誤解，還是不免讓她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