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悄無聲息地落在高高的琉璃瓦上,逐漸湮沒著耀眼的金黃。這裏屋頂連著屋頂,高牆圍著高牆,層層疊疊,連綿不盡。於是,積雪也就跟著連綿起來,築起一片白色的寂靜。
紫禁城沉默著。
午後微化的雪地裏,一大一小兩個身影由遠及近。
“三阿哥慢些跑,小心跌倒。”年輕的宮女跟在一個小男孩後麵邊追邊喊,“三阿哥,三阿哥別跑了,奴婢求您了,把外套穿上吧。”
小男孩從一個院子跑到另一個院子,從廊子下跑到石橋上,宮女就從一個院子追到另一個院子,從廊子下追到石橋上,嘴裏不停徒勞地重複著“慢些”、“不要再跑了”之類的話。
在雪的懷抱裏,小男孩正玩得不亦樂乎,不薄不厚的積雪剛好沒過他黃燦燦的小靴子,踩在上麵發出很好聽的“咯吱咯吱”的聲音,石凳上落了雪,摸上去涼涼的,一旁的鬆柏披著一身白衣,用力一搖,嘩啦嘩啦的雪珠子傾瀉而下,樂得孩子拍手叫好。
小阿哥已經完全沉浸在這場雪帶給他的美妙感覺裏,雀躍得像一隻北歸的小鳥,哪裏肯乖乖聽話,他跑進亭子,從台階上表演了個三連跳,滑個屁蹲順勢坐到雪地裏,嚇得宮女頓時麵無血色,冷汗頃刻間濕透了蔥綠的棉領子。可這位頑皮的小主子卻滿不在乎,還“咯咯”地笑起來,抓起兩把雪沙拋向趕過來的宮女。宮女被揚得不能靠前,連忙用袖子遮擋。趁著這當兒,小阿哥爬起來一溜煙地鑽進了隔壁的院落。
宮女恨不能揪起他結結實實打上幾巴掌,可她壓根兒沒那個膽,因為她所伺候的這位小主子正是當今的三阿哥,皇太後最最寵愛的孫子,說不定還是將來皇位的繼承人,所以別說動手打他,如果他少了一根汗毛,自己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想到這兒,宮女立刻追了過去。
小阿哥跑進的是承乾宮,承乾宮是賢皇貴妃的居所,曾經,這裏聚集了整個皇宮的榮耀與光彩,從早到晚送禮的,攀親的,閑話家常的,不請自來的,總是絡繹不絕,使人疲於應付,但現在,這裏卻成了後宮最為安靜的地方,除了她那體貼的夫君一如既往地陪伴她之外,就是偶爾太後差人送來一些關懷與寬慰,其他再沒有人願意接近這個不吉利的地方。
不過今天是個例外,因為有個調皮的小男孩正樂嗬嗬地跑進這裏。
小阿哥揚著小臉好奇地東看看西望望,腳下一不留神就摔了個大馬趴。這時,一雙溫暖的手臂將他扶了起來。
“皇貴妃額娘。”小阿哥奶聲奶氣地說。
“這不是小玄燁嗎?你怎麼到這兒來啦?”妃子為孩子輕輕拂去鼻尖上沾的雪漬,柔聲問道。
“三阿哥,小祖宗,您沒事吧?”趕來的宮女大驚失色。
“嬤嬤我沒事。”
“奴婢給皇貴妃請安,皇貴妃吉祥。”宮女這才注意到眼前的妃子,連忙下跪行禮。
“起來吧,不必多禮。”妃子拿過宮女手中的毛披風仔細給小阿哥穿好,叮囑道:“把衣服穿好,要聽嬤嬤的話,知道嗎?”
“好。”小阿哥一臉認真地回答。
“主子跟奴婢回去吧,額娘要找主子了,奴婢告退。”宮女匆忙拉走了小阿哥,像是很怕被人看到他們在這裏似的。
我的四阿哥要是還在,也該會跑會跳,會叫額娘了吧?妃子失語著,呆呆地凝視著小阿哥遠去的背影。
小宮女查查從屋子裏走出來:“主子,您怎麼出來了?雪後風寒,還是進屋吧。”
妃子趕緊拭去不經意間溢出的淚水,轉身進屋去了。就在跨進門檻的一瞬,她突覺頭暈目眩,胸中一陣劇痛,一口鮮血湧了出來,染紅了雪白的帕子。
“主子!主子您怎麼了?您別嚇查查啊!”查查驚慌失措地快要哭了。
妃子竭力定了定神,靠在門框上喘著粗氣,“查查,我沒事,扶我到床上躺一下就好了。”
查查連忙攙扶著妃子到裏屋床上躺下,“主子,您躺好,奴婢去請太醫。”
“查查不要,”妃子揪住查查的衣擺,“不要驚動別人了,我真的沒事,真的。”
“那……奴婢給您端碗蓮子羹來。”
妃子虛弱地點點頭。
查查,這個名字她每叫一次心就會刀割一樣疼一下,但這是她該受的。
查查走後,妃子躺在床上環顧著房裏的一切,最後目光落在了那幅“燕子圖”上。畫中一雙燕子比翼徜徉,天空下著蒙蒙細雨,纖細的柳葉被洗刷得翡翠般青翠,畫的右邊有一首詩,曰:溫惠端敬才貌全,身世飄零誰人憐?春花不欲富貴簪,遙向清雲愁滿天。
望著這幅畫,幾年來的點點滴滴俱浮上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