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諒又長歎一聲,聲音低沉道:“尹爺爺打理崖山莊四五十年,嘔心瀝血,方使崖山莊有今日麵貌;走前祖母又與我言,‘萬事有尹大管家’!如今,尹爺爺這是不信我?”
“爺……老奴……”尹迅攥緊年諒的袖子,嗚咽著,再說不出話來。
最終尹迅還是執意要依著家法責打尹檳,年諒反倒是替著減免,最終又打了二十杖,抬了人下去。年諒又叫人扶尹迅回去歇著,道是明日再理賬不遲。
瞧著眾人走出去,夏小滿扶了年諒回去更衣,因問道:“你信了?”
年諒挑眉道:“信了誰?”
夏小滿撇嘴小聲道:“當然不是尹檳。信尹檳,哼。”那真是見鬼。尹檳是個魯莽的家夥,實不擅長演戲。而尹迅,她也看不透。他瞧著比吳萇真摯得多,可薑是老的辣,他道行也比吳萇深啊。
尹迅老爺子麼。年諒回想幾次見他的情形,心裏一歎,口中淡淡道:“那要看他信我不信。”
未進內院,便有小丫鬟跑來回話道是管家媳婦們都後麵等著二奶奶訓話。
夏小滿搖頭道:“也沒什麼話,明兒一起說吧,今兒先歇歇。叫小韋嫂子她們也歇歇。”
小丫鬟應聲下去。
方才路口相迎的都是男管事,以尹檳媳婦尹張氏為首的管家媳婦們便沒跟著去,隻在莊內相侯。匆匆見了一麵,這二奶奶就同爺一道前堂廳裏接見管事們了,管家媳婦們便在後堂議事廳裏等著,有一搭沒一搭的與小韋嫂子等府裏過來的人閑話,試圖套出些二奶奶的秉性來。
這等了好一會子,小丫鬟來傳了二奶奶的話,眾人也就散了。尹張氏原就惦著丈夫的事,一打聽,又是被打了,忙不迭往家裏去。
剛進了門,就見尹檳床上躺著,那一張黑臉都變白了,口裏罵著擦藥的丫鬟,直叫下手輕些,她便極是心疼,忙接丫鬟手裏藥膏,坐到床邊與他塗抹,眼裏汪著水,卻是咬牙道:“憑怎的,還有多少年的勞苦功高在裏頭!他小小年紀,怎的就這麼狠的手?!”
尹檳罵道:“閉嘴,你知道個P!哎呦,我說你***下手輕點!……不是他,是老爺子還不依不饒的!”
尹張氏聞言手下一滯,尹檳立時疼的大叫,直罵:“你***要老子死啊?!”
尹張氏也不是好性兒,這一惱,又狠狠按了下,然聽了他大喊大叫又是心疼,便是又揉了揉,恨聲道:“老爺子可是糊塗了?!素日再不待見,你不也是他親生的兒子?便是一百個不如意,也沒個讓親兒子死的道理!”
尹檳哼哼兩聲,也不言語。
夫妻倆正說著,隻聽外頭遠遠傳來咳嗽聲,又有小丫鬟喊著請大管事安。尹張氏忙站起身,扯過被來給尹檳蓋了,抻抻衣襟,抿抿鬢角,往外頭來。
尹迅在門口站了,等了片刻,見兒媳婦出來行禮,略一點頭,並沒言語,徑直往裏頭去。尹張氏挑著簾子,咬著嘴唇,頓了頓,到底小聲說了句:“老太爺,老爺可是傷得厲害呢……”忽然見尹迅犀利的目光射過來,她素來最怕公爹,從不敢當老爺子麵囂張,後麵的話便是再不敢說,隻請了尹迅到裏間,吩咐小丫鬟上茶,自家便退了出去。
尹檳瞧著父親臉色鐵青,隻道:“爹息怒,是兒子不孝。”頓了頓,又有些惱意,道,“然兒子也說了千八百遍了,兒子確是一片好心。怎的如今六爺都信了,爹倒仍疑心親兒子!”
尹迅也不端茶,也不坐,冷笑一聲,道:“蠢東西!當我老糊塗了,你打的什麼主意我會不知?你又真當六爺是什麼都不知?我且告訴你,今日是六爺給我留了臉麵了!你便是不認吧,也與我聽好了——主子就是主子,沒輪到你說話做主的份!你要想算計主子,不用六爺收拾你,我頭一個不饒你!”
尹檳心裏哼哼,嘴上猶委屈道:“爹,怎的你就不信兒子!”
尹迅不理,道:“你最好給我夾著尾巴做人,別看六爺年紀小身子不好就想出什麼幺蛾子,六爺那少舉人不是虛名!你作死不要緊,別連累了尹家一家子忠良名聲!”
尹檳冷了臉,隻咬牙道:“爹,我是好心。真是好心!”
尹迅冷冷道:“收了你那好心壞心,給我記住‘本分’!”說著拂袖而去,臨出門,又回首道:“蠢東西!你又當吳栓是傻的?”
門簾摔下,腳步聲遠去,尹檳盯著擺蕩的珠簾,使勁咬牙,忽覺得身上又疼,便是闔了眼又哼哼起來。
*
接風宴上,尹檳因著挨打不能動而未出席。於是這宴席看著熱鬧,每個人的笑容背後,卻又都帶了些旁的東西。
次日起,這些旁的東西就迫不及待的露頭了。
年諒拿了莊子耕地的賬簿冊子去查糧倉,夏小滿則被分配去看看家禽家畜。夏小滿先在後堂集合了所有媳婦子,簡單交代了幾句場麵話,然後帶了相關人往後莊雞場去了。
打田間經過,夏小滿隨口提了幾句產糧多少何時播種之類的話,不過是閑話罷了,旁邊一個年輕的媳婦倒是上心。
因那媳婦是丫鬟出身,有幾分眼力見有幾分膽色,也是湊得比較靠前,見夏小滿身邊的尹張氏沒有說話的意思,便壯著膽子陪笑道:“回二奶奶的話,玫州地肥,尋常年份下等田一畝也能出三四石,好年景上等田至少出六七石。‘占禾’的話能更多些,雖諢名叫‘百日黃’,但裏頭卻有六七十天就能熟的,好時候能種三茬,隻是打的米吃著沒‘烏早’、‘六月白’、‘紅桃仙’那些個味兒好。還有就是這邊水好,去年冬天沒怎麼下雪,南邊兒幾個州都旱了,隻咱們因有丁午河,莊裏引了水渠,不怕旱的,便還是如常,也沒耽擱春種。”
見夏小滿頻頻點頭,她也高興了,又近了兩步,因是識字的,更想顯一番自家不同,便陪笑道:“若說下秧子的時節,奴婢背與二奶奶聽啊,《農書》裏是這般寫的,這‘二月驚蟄節、春分中浸稻種,三月清明節、穀雨中種稻,四月立夏節、小滿中秧早稻……哎呦……”
她話沒說完,忽被扇了個耳光,又被一推,跌倒在地,滾了一身灰土,還沒醒過神來,尹張氏已在那邊掐腰跺腳指鼻子罵道:“作死啊!二奶奶的名諱也是你叫的?給你臉了吧,沒個尊卑……”
那媳婦“哎呦”大叫時正在夏小滿耳邊,也嚇了她一跳,翻眼去看,見是尹張氏一張臉作滿月圓,血盆大口張張合合唾沫橫飛罵得起勁兒。
她冷冷瞥著,早從崖山莊過來府裏的人口中聽說過尹檳媳婦母老虎的威名,昨兒打了尹檳,想必伊心裏一定不痛快,——接風宴上就是笑容勉強,言辭閃爍,她沒愛搭理伊罷了。如今伊可是當老虎上癮,碰著誰都伸爪子?彈壓想上位的也就罷了,還想給她夏小滿立規矩不成?那就看看是誰與誰立規矩吧,她嘴邊挑起個冷笑,掃了一眼小韋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