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西北行,驪山遠
烏婆婆接過我手中的陶缽,連仔細摸一下都不屑便摔到了地上,悶頓的碎裂聲在我腳邊炸開。還好我機智敏捷,小兔子一樣迅速跳了開,不然弄壞了新買的繡花鞋還要向不苟言笑地嚴肅阿爹要銀子。
阿土在一旁氣呼呼地瞪著眼要上前說理,我扯著他衣襟費了好大勁才將他拉住,這家夥較起勁來像頭倔強的大黃牛,渾身蠻力。可烏婆婆的脾氣一向乖戾,敢在他麵前放肆後果是很可怕的。據說有人背地裏偷偷罵了他一句“瞎老太婆”,當天晚上舌頭便生了毒瘡死掉。
嗚呼,我陶小月可不想這麼早就翹辮子,這世界那麼大我都還沒有機會踏出過這座小村莊,沒能嚐盡天下美食賞遍名山大川,最最重要的是我還沒遇見一個能讓我耳熱心跳一見傾心的小情郎。噓,這句話不能讓阿爹聽到,不然他又該把臉拉得跟教書先生的戒尺一樣長,說我一個女兒家這麼沒羞,都怪他對我疏於管教。
每次阿爹對我訓過話之後,都要到靈堂裏對著娘的靈位坐上半天。以前我不懂,現在才漸漸明白,我是引發他思念和愧疚的線索,日日在他身邊繞來繞去讓他無時無刻不陷在痛苦裏,想不拉長臉都難。
鄰居說我娘是在生我時難產死掉的,而當時阿爹還在他的陶窯裏心無旁鶩地燒陶,當他捧著得意的陶器跑回家時娘已經不甘心地咽了氣,一旁的我似已懂得離別之痛般哇哇大哭。聽到娘的呼喊聲跑過來幫忙的鄰居大娘把我交給阿爹時他卻瞪著我好久都沒有去抱我。
他最心愛之人的死有兩個凶手,而我和他自己不知他更怨恨哪一個。
這十七年裏阿爹很少對我笑,他把更多的時間交付給陶窯。而今阿爹和他的小陶窯已經頗有名氣,許多達官貴人為求得阿爹的一件陶品不遠千裏慕名而來,自然有的是真心喜愛有的不過是當做一件彰顯雅趣的擺設。阿爹燒陶的原則也古怪,他喜歡的人分文不取也燒得,他不入眼的人給再多銀子也不應承。
阿爹對陶器的要求很苛刻,他經常拿著架子上自己以往燒製的器物左看右看,忽而皺一下眉然後揮手往屋外一擲,哢嚓嚓,那一大堆碎片裏又多了一件陶器的屍體。他是對自己年輕時的手藝不滿意,可獨有一件例外,就是掛在我家門上方的那塊陶匾,長方形的匾麵上深深淺淺的凹陷形成三個枯瘦有力的篆——陶然居。據說這名字是我娘起的,而這塊匾自我記事起就一直掛在那裏,風吹雨打十七年,紫砂的顏色曆久彌新。
可盲眼的烏婆婆對陶器的要求似乎比阿爹更加苛刻,今天已經是她第七次將陶缽在我麵前摔碎。上一次揣著殘破的陶片回家,忍不住嘟嘴抱怨時阿爹就對我說:“小月你要知道,沒有挑剔的人,隻有不夠完美的陶器,她要的這隻陶缽是用來祭神的,更來不得一絲瑕疵。”
不管是不是人們一廂情願地替神明苛責了器物,我都是不敢在烏婆婆麵前造次的,於是第七次俯下身拾起那些碎陶片,恭恭敬敬說:“婆婆,那我們過幾天再來,這些碎陶我帶走了,不然擔心您不小心踩到傷了腳。”
烏婆婆忽然側了側頭,用她的盲眼直直盯著我,嚇得我渾身一激靈。陽光從她頭頂那扇小小的窗戶裏透進來,將她蒼老醜陋的臉照得清楚分明,而那雙眼嵌在這樣的臉孔上極不相稱,它那樣清澈明亮似並未失明,反是能將世間萬物看的通透無比。
烏婆婆動了動幹癟的嘴,幽幽地說:“不用來了,再不會有人為我燒這個陶缽了。”
“不會的不會的,阿爹不是小氣的人,他一定還會再為您燒一隻新的陶缽,讓神仙也挑不出毛病。”我樂嗬嗬地解釋,阿土卻皺著眉拉我後襟示意我不需要再理會這個怪異的老人。
走出烏婆婆昏暗低矮的屋子,卻隱約間聽到屋內飄出一曲腔調哀戚的歌:“西北行兮驪山遠,馬奔騰兮金月魂,帝王陵兮人不歸,人不歸兮人不歸……”歌聲清冽綿長讓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它與一個行將就木的盲眼老人聯係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