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外麵一片漆黑,像這樣的黑,如果要用個詞來形容,那麼就該是像死亡一般的黑。
在這個時間,大部分人正睡得死死的,羅森也一樣,他睡得死死的。我盯著他的臉,許久,不知道自己是為了記住這張臉還是為了忘卻這張臉,這張我看了十二年的臉,它是如此的俊朗。
上海三月的月光如水般從半開的窗簾透進來,放肆地灑在他的臉上,照著他那嬰孩般的睡姿,滄桑從容地被掩蓋了,不禁困惑,這是我認識的他嗎?是那個對我不聞不問,棄若惘然的他嗎?
站在電梯裏,我一直在想:看不見沉睡在邊上的我,他會傷心嗎?會擔心嗎?我並不是真的想離開他,隻是想讓他擔心,讓他知道如果再把我一個人扔在那裏,有一天我真的會離開他。我是人,有血有肉,並不是他用來擺設的花瓶。
可是我卻又在想:他是不是已經發現我的離開,是不是已經追出來,會不會突然地抱著我的腰,並且溫柔地對我說:“請你不要離開我。”
獨自走在城市午夜的空曠裏,夜已深,遠處卻依舊燈火通明、火樹銀花、汽車的鳴叫聲依然隱隱傳來,告示著這是一座不夜城。我感到害怕,這種害怕很真實,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我。三月,春已成熟,有了濃鬱的味,然而,夜依舊很冷,乍暖還寒時刻,冷風刺骨。我緊緊的用大衣裹住瘦弱的身軀,這是件灰舊、寬大、並不合體的大衣, 我喜歡它散發出來陳舊而又腐朽的味道,喜歡它可以把我整個人包裹起來那種躲藏的感覺。羅森說:“我穿上它,就如同契訶夫筆下那個套在套子裏的別裏科夫。”
走出這所城市最富裕的住宅區之一,門衛冷眼打量我,也許他把我看作這城市裏從事不良職業的那一類人,又也許他把我看作被主婦趕走的某個勾引男主的保姆,總之,在他眼裏我墮落。
覺得我已經不是我自己,是一具行屍,一具沒有靈魂、沒有思想,在四維空間裏漫無目的漂蕩的孤魂野鬼。站在小區門口,正好一輛在午夜裏討生活,靠在夜上海鬼混的混亂男女出行而掙錢的出租車駛過,一個腦袋探出對我說:“小姐去哪?”
我可以去哪?一個我,一個包,幾件換洗的衣服。
記憶的暗流在回憶的長河裏湧動,帶我回到從前。
認識羅森,我十二歲,小學剛畢業!
夏天,暑假,有著炙熱的陽光,和悶熱的風以及燥熱的熱情。
媽媽為了讓我不至於在剛上中學,就被甩在莘莘學子的背後,輸在新的起跑線上:為了讓我考上好高中、再考個好大學、找份好工作、嫁個好老公、狠心咬牙,擠了點錢出來給我請了複旦的學子作家教。母親是個不服輸的女人,堅硬、強勢。然而生下我,她就開始輸得一敗塗地。一直以來,她都希望我能夠給她帶來驕傲,然而成績不好不壞的我,沒有任何藝術特長的我,瘦弱身軀不太合群的我,不見得如何機靈聰明討人歡喜的我,無一不是她失望的根源。
每當她覺得不甘心的時候,就會對我說:“我究竟造了什麼孽生了你這麼個討債鬼。”有人說:今世的孩子,是前世的債主,母親認定了這個道理,並且深信不疑。
她眼神總是透著對我的失望,於是連我自己也跟著對自己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