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如一的後山竹林中,身著紫緞長衣的短發少年手執一柄木劍翩然起舞,竹影婆娑,葉的縫隙中穿梭過劍鋒行雲般的軌跡。他輕聲默念,劍訣在心,把劍指天,一招一式時而鏗勁,時而輕緩,中規中矩而不失嫻熟。他的額頭沁出了稍許汗水,自他輪廓分明的臉龐流下。他忽的加快了腳尖步伐,標準而有力地淩空一踢,接著迅猛地回身一刺。劍刃正指在我的眉心。
我哈哈一笑,拍手道:“好劍法,從善。這幾年,你進步了很多。”
從善先前還繃得緊緊的臉部肌肉一下子放鬆下來,露出會心的一笑,他抬袖擦了擦額上汗水,喘了口氣,道:“阿若哥可莫要笑話我。這幾年來,我再拚命地練習也不及你的三成功力。你天資聰穎,文武雙全,你的身手在同輩人中更是無人能及。”
我擺了擺手,笑道:“哪有你說的這麼誇張,我這兩下子,也隻能在我們寺裏顯擺顯擺,這白馬寺之外,江湖中的武林高手可多得是呢。你我也隻是滄海一粟罷了。”
我拍了拍他柔軟的留著一頭短發的腦袋。這小子,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留起了頭發,時至今日也倒長出一頭烏黑的濃密短發,與他越發英俊的麵容相稱,倒是別有一番異域風味。
我調笑地問他:“你什麼時候也留起頭發來了?不當和尚啦?”
他輕輕一笑,伸手撓了撓參差不齊的短發,嘿嘿笑道:“勞叔說,這樣才像個修行者,從現在開始,要我有別於寺裏的僧人。”
遙想著當年那個紅著臉兒向我討教姑娘的話題的那個男孩,從善如今早已是相貌堂堂,胸膛寬闊的七尺男兒了。他提著劍,步伐穩健而隨性地到了溪水邊。他俯身,在鋪滿鵝卵石的溪水中伸手撈了一把,送入嘴中。入口甘甜,他用衣袖揩去嘴角的清水。從善回過頭,揚手招呼我:“哥,這水甘甜,你不來喝些麼?”
我應聲而去,在他的腳邊隨意地席地而坐。見我如此,從善也索性拂了拂衣衫端端正正地打起坐來。我取笑他:“這麼愛整潔,瞧你像個大姑娘似的。”
他嘖嘴微微搖頭,不理會我的取笑。這麼多年,仿佛已經習慣了我玩世不恭的脾性,偶爾從他身上找找樂子,他也不計較。
笑了一陣,我抬頭望向無垠天際。天高地遠,一碧如洗,而我的心中卻遠不如這般透徹。半晌,我出神道:“你說……女人,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分明寫著驚愕。五年前,這本該是他問我的問題,如今,就連我這個自詡閱人無數情場一霸的風流男子,都忍不住暗自神傷,自怨自艾地叩問起蒼穹來。
“做什麼問這個?”從善的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想要掩飾的東西。
我頹然一笑,道:“嗬嗬,總之,女人是個很奇怪的動物就對了。”談笑間,耳邊猛地嘯過一陣急風,眼前仿佛有劍影一閃,抬頭,卻見從善犀利而堅毅的眼神。
“哥,我會打敗你。”從善握著木劍,一字一頓地對我說。
“做什麼?”我感到莫名奇妙,眼皮也沒抬,不屑道,“我不打無由的仗。”
他撿起地上的一根竹枝,將手裏的木劍丟給我,輕輕道:“我不知道女人是個什麼東西,我隻知道男人天生具有一種為心儀女子而戰的天性。”
什麼?這小子難道也對貝小九有意思不是?
“有意思,”我苦笑道,“這麼說來,我好像沒有退路。”我麵上笑著,心裏卻升起一股涼意。我丟開他給我的劍,他便也扔了手裏的竹枝,兩人空手過起招來。當時的我也不知是怎的,居然就如此這般地鎮定著起身應戰了。
清風的走勢變作咆哮,山林劇烈搖振,勁臂和飛腿你來我往,引得一陣葉落紛飛,旋空蝶舞。徜徉在青竹中的兩個少年,激烈地招架,又是如此絞盡腦汁費勁心機地想要攻陷對方的破綻。本以為從善這小子在這幾年當中也隻是有兩下子,沒想到今日一過招,卻同從前的他是大不一樣了。他不再是當初我所熟知的那個懵懂木訥的男孩了,也不知此刻的他正在想些什麼。大約是正在心裏同我說“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了吧。並不是我打不過他,隻是要真打起來,二虎相鬥必有一傷。我便繞著竹林一遍一遍地奔走。我以為,他所謂的男人的天性是偉大的,同樣,也是可怕的。
“哥,你不要躲,同我交手!”從善喊道。
我一邊躲閃,一邊說道:“當然要躲,打山賊揍惡人我從來不曾害怕過。可是要我傷你,我下不了手。”
一瞬間,竹葉的婆娑聲停了,隻有三兩青葉還在空中盤旋,遲遲落也不去。整個林子仿佛都靜了。從善終於垂下臂,停住了步伐,神情疲憊卻釋然。兩人忽而相視而笑,仰天大笑。女人啊,你憑什麼,叫我們相鬥?是啊,我下不了手,你便說我優柔,說我無用,我也無話可駁。
天空開始泛紅,殘陽當空,將棲山下,天色已經不早,從善的麵容顯得有些落魄,垂首輕聲道:“她的眼裏隻有你,你可好好待她。”
“什麼?你說……”我有些糊塗。
他打斷我,目光倒般垂下來,口中無奈道:“我早該相信,從一開始,就隻有你才是奴兒的心之所在。”
“什麼!”我大駭,原來一開始,我們心中所想的就是兩個不同的女子!從善也不撿回木劍,蕭瑟的風伴他而去。“等等!從善!我從來沒有喜歡過慶奴!”我衝他遠去的背影大喊。我不知道他是否聽見了我的話,我隻記得自己當時被一雙突如其來的眼睛仰望得無比憂傷,憂傷得仿佛要馬上凍結。
這雙憂傷的眼睛,屬於那個妹妹般的女孩。這雙從來都是澄澈如水的眼睛,此刻,竟無法自已地泛起了一股紅色的漣漪。
有人憐愛有人心疼,情感的世界中,從來沒有公平。風花雪夜,近水樓台,不過是鏡花水月,泡沫幻影爾。歡歡喜喜,悲悲切切,一廂情願,暗自神傷,獨為他紅了瞳,濕了枕,又與孰言?那一刻,我問自己,如果我早知自己所謂的愛情,造成了慶奴所有的痛苦,我的決定,還會動搖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慶奴已經一動不動地站在了溪水的對岸。此刻,她的眼中蓄著淚水,眼眶紅紅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滿臉通紅。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慶奴,一雙紅透了的眸中,混雜著叫人憐憫的悲傷和淒楚。我也愣在那裏,隻感覺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一種心虛的感覺漸漸襲遍全身。
忽然,她一掩衣袖,抽泣著奪路而逃。
“奴兒!”我喊著便追了過去。
她奪路飛奔,捧住將要噴湧而出的苦澀淚水,閃身躲進了一小片隱蔽的低矮灌木叢。她努力地用袖子掩住自己的口鼻,害怕自己就要“哇!”的一下子痛哭出聲了。可嘴中還是禁不住發出了一陣傷心的嗚咽。
她雖懂,她總進不去他的心裏。可他偏偏像個揮之不去的影子一樣占據著她的內心。她自始至終地歡喜著他,他卻總也無法將這種喜歡變作青梅竹馬之外的那種愛情。明明是自己先出現的,憑什麼,他要被別人奪去。她是敏感的,她害怕有一天,也知道有一天,他要像鳥兒那樣遠去,像她的父母一樣,永遠永遠,變成一段回憶,不複存在。此時此刻,她深切地感覺這一天,就要來到。她不勝悲傷,為少女初萌的愛情,為深埋五年的情愫,為這個兄長般又比兄長更多些什麼的男人。
她躲著他,有點希望他發現自己,又害怕他發現自己淚流滿麵狼狽落魄的樣子。終於,她瞧著他遠去的背影和漸漸變模糊的身線,稀裏嘩啦地大哭起來。
竹林中,風微涼。我卻急得滿頭是汗。
“奴兒,你在哪兒?”我口幹舌燥地呼吼著。
無人應答。
躊躇之際,卻見不遠處的灌木叢中倏的竄出一人影。慶奴?我疑惑著,並本能地追了出去。卻看那人影伸手矯健,身輕如燕,一轉眼又要消失得不見。
驀地看清了,原來此人一襲黑衣,輕功如此之好,為何鬼鬼祟祟地徘徊在這片林子裏?他是什麼人?見我追為何要逃?一定有鬼!這樣想著,我更是奮不顧身起來。
我一個箭步追了出去,那黑色人影的步伐實在快得很,目光所及根本跟不上他的腳步所在。加上行跡變化無端,要跟緊這個黑衣人實在不是一件易事。不過好在輕功對我來說更是頂拿手的活計,我以兔起鶻落之勢朝那個人影猛烈攻去。
“站住!”
眼看著那愈發倉皇的黑衣人就要被我活擒,眼前忽然晃過一個藍色的東西,“嘭!”身體便同那個東西迎麵相撞,雙雙倒在地上。
“你做什麼!沒長眼睛麼!”不待看清來人,我就破口大罵。
被撞到的人顯然受了更大的驚嚇,一個書童模樣的少年,一身藍色麻衣,手中的包袱此刻已被撞出了兩丈開外。小童頭頂那高高的發髻幾乎要被撞散了。
見是個弱書生,我心中的怒氣不知為何竟是消了大半。我瞥他一眼,他怯生生地低著頭不看我。我向他伸出手去,心平氣和道:“起來吧。”他沒有接我的手,依然低著頭,慌慌張張地從地上爬起,眼神錯亂地在地上遊走,胡亂地抹了衣上的塵土,把臉壓得很低,膽顫地向我拱手道:“這位公子,對不起,對不起,在下隻管趕路,沒有看見前頭有人,抱歉抱歉。”說完,他依然是埋著臉,又朝我一拱手,撿起丟在地上的包袱轉身欲走。
“等等!”我喊住他,卻看他的身形一顫,慌忙停住腳步。
我笑了:“叫你等你就等,真聽話。”那書童沒有回頭,聽我這麼一說,又邁開步子要走。
我忽然一個箭步衝到他麵前,他著實被嚇了一跳。在他迅速抬頭的一瞬間,我便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怎麼?還想演?”我用兩根手指捏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頭來,是一張圓圓的此刻有些不甘心又氣呼呼的臉蛋。
貝小九難受地移開我的手,轉過腦袋不看我。她這樣躲著我,已經不是一兩天了。真想打開她的腦袋,看看裏麵到底在想什麼。
“你可以告訴我幹嘛這身打扮了吧,還有,這個包袱是怎麼回事?”我指著她身後鼓鼓的背包,微微笑著看她,她卻沒給我好臉色看。
猶豫了半晌,隻聽她道:“與你無關。”說完,她又要掙開我的手逃跑。
這一回,我怎會讓她得手,早已快一步捏住了她的胳膊,提高了嗓音有些憤怒道:“怎麼與我無關?你耍賴不是?你都已經把自己輸給我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