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1 / 2)

上部夏天

這是一個炎熱的下午,陽光在空氣中嗡嗡作響。衰老的迪傑卡伏在我腳旁,觀望著門口嬉戲玩耍的小狗們。它們叫著、咬著,兜著圈子,盡情地享受青春的歡樂。有那麼一刻,我與迪傑卡的思緒都回到了從前。它想起了它的第一個戀人,想起了它青春的狂熱與天真。而我,則想起了童年時光。那仿佛是眼前的事,眨眼我怎麼就成了一百歲的老男人了呢?村裏人叫我老壽星。我的孫女重孫女,叫我老糊塗。可我的思維還清晰著。我知道石榴上省城的學校畫畫去了。小丁丁在縣城上高中,明年就要考大學了。蘆獲呢,這小搗蛋考進少體學校練習體操去了。嗬嗬,大家都希望他將來像李寧那樣當奧運冠軍。哼,不是我潑冷水,奧運冠軍可不是容易拿的。

閣兒他們一走,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他們走的時候還是黴季,綿綿細雨飄得房間內滿地潮濕。不過我喜歡聽滴滴答答的雨聲,它們敲在瓦片上,丁丁冬冬酷似古箏,清脆有昧。如果在黑夜雨勢急驟,琴聲便慷慨激越,如萬馬奔騰百鳥齊鳴,又如兩軍交鋒擂鼓助陣;當雨勢減緩,它便像懷春的少女,在花前低語。可隻要一下雨,章珍妮就開始嘮叨了。她的嘮叨聲已不再是百靈鳥啼囀,而是烏鴉般的哀鳴。還有海雲,看見衣櫥裏的羊毛衫蛀上幾個洞,新衣服上生出凡朵蘑菇雲的黴斑,就會心疼地哭起來。女人就是這樣,要是沒有梅雨季節,我們的曹溪河早就被盛夏熾熱的陽光舔幹涸了。若是幹涸,村裏第一個到上海換乘保加輪去法國的留學生,又怎麼從外港埭走廊搭上曾溪河的船出發呢?

青草穿著大紅連衣裙,在客堂掃地。可憐我這重孫女,祖父死了,父母也死了,就剩下我這太祖父了。我也照料不了她。她二十一周歲了,身高隻一百十四點五厘米,體重二十三公斤。父母、祖父母都很高挑,唯獨她長到一米多就不再長了。因為身材太小,走村裏的土路常常摔倒;不過她很勇敢,也不怕同學恥笑,硬是讀完了初中。

我問青草,聞兒他們去張家港幹什麼來著?青草直了直腰,衝我笑著搖搖頭。青草這一笑,像盛開的幸牛花。她額頭的汗水,就像露珠盛在她臉頰的皺紋裏,閃閃發光。沒有人操心青草的婚事,家裏隻剩下我、青草與迪傑卡了。其他人進城的進城,不進城的也到工地上去了。

以往我在家裏也是待不住的,喜歡滿村子跑。村裏的古橋都有好幾百年的曆史,秀水橋、興隆橋、隆興橋、廟前橋,還有一座當年由《西遊記》作者吳承恩出資建造的舍西橋,如今都成了村裏的寶貝了。我還記得那座清朝嘉慶乙醜年建造的東安橋,上麵刻著“裏人”二字。什麼叫“裏人”呢?從前一個鄉,就叫一個裏。“裏人”,也就是現在村民的意思。知道了吧,這就是時代不同,叫法也不同。

闖兒、靜兒、寶兒,這姐弟三人真楚了得,一下就蓋起了三棟別墅。

乳白色的外牆,房頂尖尖的,說是西方哥特式建築。可我不願意住到他們的別墅去。我在自己的瓦屋裏,能夠聞著田野泥土的芳香,看日出日落;又能伴著星星度過黑夜。我喜歡在光亮之中,要是半夜夢醒時分,屋頂漆黑漆黑,那我的眼睛就瞎了。我一生沒犯過罪,還要用眼睛再看看世界。我的耳朵還不聾,青草背誦的詩歌,我能聽得一清二楚。我知道她背誦的是清朝李宗蓮的《獲港夜泊》:倚港結村落,荻葦滿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