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失求諸野”——舊京澡堂業、修腳業祖師爺調査記。

鬼神之事大抵是渺茫難知的。魯迅夫子就曾發過“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的感歎。我在寫《行業神崇拜》這部書的時候,也常有牢騷盈胸:“這群祖師爺委實難侍候!”何以有此牢騷呢?因為行業神的蹤跡頗難尋覓。孔子“不語怪、力、亂、神”,孔子的門徒——後世的文化人便不大願意記錄鬼神事,“三百六十行”大都是下層人民,他們的生活和信仰便極少在封建史家的筆下得到反映。“禮失求諸野”,關於行業神崇拜的材料,便隻好到雜書中去尋找,隻好從字縫裏去挖掘,隻好向諳熟掌故的故老去詢問。我舉一個例子,談談我是怎樣問故老、翻雜書的。這個例子就是對舊京澡堂業修腳業所奉祖師爺的考察過程。

澡堂業和修腳業是兩個聯係極為密切、又互相區別的行業。若從工人來講,修腳工和澡堂工是兩個行當,若從業務聯係上說,修腳一行往往附屬於澡堂業。北京最爭的澡堂據傳是一位修腳工開設的,即反映出澡堂業和修腳業原本是一而二、二而一的行業。在舊時代,澡堂工和修腳工的社會地位極低,皆屬於“下九流”。所謂“下九流”,即“一流高台二流吹,三流馬戲四流推,五流池子六搓背,七修八配九娼妓”。此外,還有別的說法。“池子”、“搓背”是澡堂工,“修”即修腳工。

澡堂業和修腳業供的祖師爺是誰?供神的具體情況又如何?這在史書中是絕對査不到的,在鄙視“下九流”的封建文人筆下也是難以找到答案的。我對這個問題的解決,主要是靠采訪澡堂業修腳業行中人和査閱民國年間的學者著述及新聞報道。

最初,我在湯用彬等編著、1935年出版的《舊都文物略》中找到這樣一條材料:“澡堂,在距今二百年前,一修腳匠創始營業。澡堂公會,在後門橋‘西盛堂’之後院,所祀之神為智公禪師。每年三月,同行皆往公祭一次,借議行規。因澡堂最初為修腳人所創,所用刀具類,皆仿效僧用之月牙鏟,故祀智公為祖師,其理義殊不可解。”由此我知道了北京澡堂業所奉的祖師爺為智公禪師,並知道了祀所、祭祀時間等情況。但這條材料過於單薄,且是“孤證”。於是我又奮力尋覓,終於在踏破鐵鞋之後找到了另一條材料,即1940年12月5曰《實報》上的《二百多年前北京第一家澡堂》一文,該文附題為《祖師是智公老祖》,內容與《舊都文物略》所載相似。文雲:“從現在起,往回數上二百多年的時候,北京第一次出現一家澡堂子。這是一個修腳匠創始的,後來因為日漸興旺,便引起今日的盛況。澡堂業的祖師是智公老祖,有廟,在北京的是後門橋西盛堂後院,以前陰曆三月該行人都到這裏去祭祀。”這條材料可以和上一條互相補充,由此可以知道智公禪師又習稱智公老祖,西盛堂後院的澡堂公會即智公廟。

應該說,上述這兩條材料提供的情況是非常寶貴的,但同時又是非常不夠的。因為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智公禪師究為何人,何以奉其為祖師——不清楚;盡管《舊都文物略》也提到一點線索,即奉智公為祖師是因修腳匠所用刀具仿自僧人之月牙鏟,但僅僅據此,其理義仍不可解。

怎麼辦呢?我試圖利用行業神崇拜的某些特點試解上述兩條材料。行業神崇拜有兩個重要特點,一是從業者常從通俗小說中選取某對象作為本行業的祖師;二是將所選對象的某些事跡與本行業的某種特點附會在一起,作為奉其為祖師的根據。根據這兩個特點,我推測:智公禪師很可能就是《水滸傳》中的魯智深。因為二者的名字中皆有“智”字,又皆為僧人,皆用月牙鏟;而且,從《水滸傳》中選取人物作為行業祖師也是有他例的,如盜賊奉宋江為祖師,竊賊奉時遷為祖師。這個推測是否正確呢?我不敢肯定,總是感到有點“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