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成立後,學術界曾對於中國社會性質,中國封建社會的上限、下限問題開展過廣泛的討論。談到中國封建社會下限,不能不涉及資本主義萌芽問題。談到資本主義萌芽問題,不能不涉及手工業行業的興起、分工、發展的問題。要開展這方麵的研究,要求搜集文獻資料,也要有社會調查。既要深入考察某一行業的情況,也要兼顧其存在的其它行業情況。局部與全體聯係起來考察,才可以進行定量定性剖析。開展這一工作,第一步須從彙集原始資料開始。
李喬同誌把他的《行業神崇拜——中國民眾造神運動研究》初稿送來給我看。粗略看過,覺得是一部有史料價值的著作,值得向社會推薦出版。
這部書的突出優點是資料搜羅宏富,它的史料價值不在於關於行業神“崇拜”的論述,而在於“行業”羅列的齊全。關於中國行業的興起、發展和分工,過去有過一些著作,但研究得還不夠。研究它,既離不開文獻依據,還得結合社會調查。李喬同誌善於利用工作的條件,不辭辛苦,深入社會各行業,結合文獻進行社會調查,彙集的記錄是可信的。今後隨著調查研究的深入,還會有新的資料被發現,將有所補充;但我相信不會有重大的突破,因為它搜集的材料相當齊全,是作者長期積累的成果,短期突擊是搞不出來的。
它是一部記錄中國各行業從業者信仰的資料性的專著,給社會史、經濟史,特別是中國近代經濟史、社會史提供了可貴的原始資料。它客觀地描述了各行業的發展活動狀況,給專業研究者留出了闡發的餘地,用實踐糾正了學術界多年來輕視史料、喜歡發空論的流弊。
它反映了近代中國手工業分工的實際狀況,反映了中國手工業行會的封建性,行業分工紛雜而缺乏嚴密統屬。這種現象表明近代中國手工業、工商業沒從中世紀的軀殼中稅化出來,帶有更多的封建性的特點。
它反映了近代中國科學不發達,文化落後,廣大從業人員處於半愚昧不覺醒的狀態,不能掌握自己命運,不得不靠神靈保佑。
它反映了近代中國行業獨占性和下層社會原始互助的遺風。行會成員可以得到同行的保護和困難救濟。行會之中的掌權者有的是上層紳士,廣大成員則是勞動者,中間有剝削者和受剝削者。處在社會最下層的乞丐業,當然說不上富有,但丐頭也能在眾多的乞丐中敲骨吸髓、進行剝削。這些現象都是近代工人階級尚未出現,勞動人民尚在朦朧階段的情況。有了行會,同業中畢竟還可以憑借集體力量保護本團體成員的一些權利。“行業神”是用來團結同行的一麵旗幟。在中國封建社會後期,政權集中,人民沒有集會結社的自由,用迎神賽會形式,既可團結同行業群眾,又可以舉行一些群眾性的娛樂活動,使同業人員有一個定期協商公務的機會。行業神的崇拜不過是個外殼,社會活動、經濟活動才是它的實質。至於那眾多行業的“祖師爺”的來曆有無曆史根據,是捏造還是附會,盡可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無足輕重。
千百年來,人們總是用迷信說明曆史;我們則用曆史說明迷信,這是我們的原則,也是我們的方法。
讀了李喬同誌的《行業神崇拜——中國民眾造神運動研究》,我歎服他辛勤的勞動終於獲得了豐碩的成果。大寫的人,真是萬物之靈長,哪裏有什麼上帝造人,曆來都是人在造神。我所執的業是讀稿,這種行當可謂五味俱全,頗多苦趣,但讀李喬的這部書稿,卻別有滋味,覺得是我近年來所讀中青年書稿中的優秀之作。
關於中國行業神崇拜問題,這部三四十萬字稿中,分兩編加以討論。上編寫這一問題的概論,研討行業神的含義特征、形成經過、崇拜目的、敬神活動等等,並略論其在曆史上和民俗上的價值。下編為按行業的分述,將俗稱三百六十行劃為十七大類,分別敘述了一百五十多個行業所崇奉的神衹,真是言之鑿鑿,洋洋大觀,讀來感到是很有功力的作品。作者為這一論題進行了相當周密的思考,付出十分艱辛的勞動,寫成的這部書稿,標誌出作者的實際學力和成熟程度。我將此稿看作是十年來民俗學複蘇後的難得的可喜收獲。
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裏說過:“實際上,每一個階級,甚至每一個行業,都各有各的道德。”各個行業都有自己的行話、市語,自己供奉的神祇。這種種神靈,是現實和奇幻的結合,作為各行業所應遵守的道德行為規範的精神監督力量,起團結、約束和教育從業人員的作用,造神的意義主要在這裏。
作者的分析值得注意,書中說明行業神分祖師神和保護神兩大類,而探討的重點在於祖師神。至於對祖師神的崇拜,仍有區別性的說明,即確有創業之功者不一定就被作為祖師加以崇拜,這樣的論述就精細入微了。同時,還說明了祖師的“神性”與“人性”,從而指出神靈崇拜的起源與社會意義。《周易·觀奸》嚐雲:“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在本書中,所謂“聖人”則是作為社會經濟活動主體的工商業主,是他們創造並認可了這些神。這一部分不是用簡單的幾句話來敘述,而是分幾個層次來論述,於此可見作者運思的細致。
孔丘是個博學、切實的人,“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他有四不說:“怪、力、亂、神。”《論語》裏記述他的態度是“敬鬼神而遠之。”“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從原始社會的圖騰崇拜起,原始人將某種動植物當作本氏族的保護者。最早的宗教信仰中,神衹的觀念就是隨著現實世界的發展而演化,自然力量和社會力量不斷以人格化的方式在人們頭腦中作出各種虛幻的反映。在我國古文獻中,《尚書》的釋文認為:“天曰神,地曰祇。”而《周禮·春官·大司樂》注,又說天神是指五帝及日月星辰。適應社會生活各方麵各層次的需要,造神封神越來越繁雜。魯迅排遣心目中的離奇和蕪雜時,寫過《五猖會》和《無常》,津津樂道童年的見聞與歡愉,引人神往,而他在同一篇文章中卻不禁兩次寫道:“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
對於“難言之矣”的鬼神之事,李喬以頗為細密的剖析去說明行業神的特征,比如行業神有其龐雜性、行業性,虛構性與附會性,他接著便分別說明這四性的情況,但又不止於敘述表象,還進一步解釋形成四性的原因。例如既然說明行業神以虛構和附會為多,又說明何以虛構與附會者為多,還指出從業者心目中則不認為是虛構與附會,而當作是真實可信的。所謂“信則真,誠則靈”,神道與宗教信仰的主要支柱便在這裏。書中闡明了行業神崇拜的精神實質,這就是民間對一些神詆之所以奉若神明的心態。作者的論述確是頗為細密的,我以為可以從若幹傳統節日習俗的形成得到反證。漢族不少節日活動的觀念,植根於曆史文化傳統,有些盛大的節日的形成,聯係到著聞的曆史人物或事件,可又並非準確無疑。寒食節之與介子推,端午節之與屈原、伍子胥乃至曹娥,中秋節之與元末農民起義,重陽節之與費長房等等。嚴肅的考據家看來,都屬荒誕不經,缺少確證;而民間大眾樂於接受這些附會,覺得倒也切合情理。人們有幸見過不少勇士揮舞鐵掃帚,但至今未見偉大者站出來號召打倒清明節、打倒中秋節,與此不無有關吧。荒誕的構想豐富了節日的內涵和情趣,神喜人歡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