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湊那個字數(3 / 3)

甚麼這疼痛竟是如此的難以忍受?他隻感到說不出的害怕,良

久良久,竟不敢低下頭去看。“難道我兩個肩膀都給人削去了

嗎?”

隔了一陣,忽然聽到鐵器的輕輕撞擊之聲,一低頭,隻

見兩條鐵鏈從自己雙肩垂了下來。他驚駭之下,側頭看時,隻

嚇得全身發顫。

這一顫抖,兩肩處更痛得凶了。原來這兩條鐵鏈竟是從

他肩胛的琵琶骨處穿過,和他雙手的鐵鐐,腳踝上的鐵鏈鎖

在一起。穿琵琶骨,他曾聽師父說過的,那是官府對付最凶

惡的江洋大盜的法子,任你武功再強,琵琶骨被鐵鏈穿過,半

點功夫也使不出來了。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為

甚麼要這樣對付我?難道他們真的以為我是大盜?我這樣受

冤枉,難道官老爺查不出麼?”

在知縣的大堂之上,他曾斷斷續續的訴說經過,但萬震

山的小妾桃紅一力指證,意圖強奸的是他而不是別人。萬家

八個弟子和許多家人都證實,親眼看到他抱住了桃紅,看到

那些賊贓從他床底下、被褥底下搜出來。衙門裏的差役又都

說,荊州萬家威名遠震,哪有甚麼盜賊敢去打主意。

狄雲記得知縣相貌清秀,麵目很是慈祥。他想知縣大老

爺一時聽信人言,冤枉了好人,但終究會查得出來。可是,右

手五根手指給削斷了,以後怎麼再能使劍?

他滿腔憤怒,滿腹悲恨,不顧疼痛的站起身來,大聲叫

喊:“冤枉,冤枉!”忽然腿上一陣酸軟,俯身向地直摔了下

去。他掙紮著又想爬起,剛剛站直,腿膝酸軟,又向前摔倒。

他爬在地下,仍是大叫:“冤枉,冤枉!”

屋角中忽有一個聲音冷冷的說道:“給人穿了琵琶骨,一

身功夫都廢了,嘿嘿,嘿嘿!下的本錢可真不小!”狄雲也不

理會說話的是誰,更不去理會這幾句話是甚麼意思,仍是大

叫:“冤枉,冤枉!”

一名獄卒走了過來,喝道:“大呼小叫的幹甚麼?還不給

我閉嘴!”狄雲叫道:“冤枉,冤枉!我要見知縣大老爺,要

求他申冤。”那獄卒喝道:“你閉不閉嘴?”狄雲反而叫得更響

了。

那獄卒獰笑一聲,轉身提了一隻木桶,隔著鐵欄,兜頭

便將木桶向他身上倒了下去。狄雲隻感一陣臭氣刺鼻,已不

及閃避,全身登時濕透,這一桶竟是尿水。尿水淋在他身上

各處破損的創口,疼痛更是加倍的厲害。他眼前一黑,暈了

過去。

他迷迷糊糊的發著高燒,一時喚著:“師父,師父!”一

時又叫:“師妹,師妹!”接連三天之中,獄卒送了糙米飯來,

他一直神智不清,沒吃過一口。

到得第四日上,身上的燒終於漸漸退了。各處創口痛得

麻木了,已不如前幾日那麼劇烈難忍。他記起了自己的冤屈,

張口又叫:“冤枉!”但這時叫出來的聲音微弱之極,隻是斷

斷續續的幾下呻吟。

他坐了一陣,茫然打量這間牢房。那是約莫兩丈見方的

一間大石屋,牆壁都是一塊塊粗糙的大石所砌,地下也是大

石塊鋪成,牆角落裏放著一隻糞桶,鼻中聞到的盡是臭氣和

黴氣。

他緩緩轉過頭來,隻見西首屋角之中,一對眼睛狠狠的

瞪視著他。狄雲身子一顫,沒想到這牢房中居然還有別人。隻

見這人滿臉虯髯,頭發長長的直垂至頸,衣衫破爛不堪,簡

直如同荒山中的野人。他手上手銬,足上足鐐,和自己一模

一樣,甚至琵琶骨中也穿著兩條鐵鏈。

狄雲心中第一個念頭竟是歡喜,嘴角邊閃過了一絲微笑,

心中想:“原來世界上還有如我一般不幸的人。”但隨即轉念:

“這人如此凶惡,想必真是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

他是罪有應得,我卻是冤枉!”想到這裏,不禁眼淚一連串的

掉了下來。

他受審被笞,琅璫入獄,雖然吃盡了苦楚,卻一直咬緊

牙關強忍,從沒流過半滴眼淚,到這時再也抑製不住,索性

放聲大哭起來。

那虯髯犯人冷笑道:“裝得真像,好本事!你是個戲子麼?”

狄雲不去理他,自管自的大聲哭喊。隻聽得腳步聲響,那獄

卒又提了一桶尿水過來。狄雲性子再硬,卻也不敢跟他頂撞,

隻得慢慢收住了哭聲。那獄卒側頭向他打量,忽然說道:“小

賊,有人瞧你來著。”

狄雲又驚又喜,忙道:“是……是誰?”那獄卒又側頭向

他打量了一會,從身邊掏出一枚大鐵匙,開了外邊的鐵門。隻

聽得腳步聲響,那獄卒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又是開鐵門的

聲音,接著是關鐵門、鎖鐵門的聲音,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

聲音,向著這邊走來。

狄雲大喜,當即躍起,腿上一軟,便要摔倒,忙靠住身

旁的牆壁,這一牽動肩頭的琵琶骨,又是一陣大痛。但他滿

懷欣喜,把疼痛全都忘了,大聲叫道:“師父,師妹!”他在

世上隻有師父和師妹兩個親人,甬道中除了獄卒之外尚有兩

人,自然是師父和師妹了。

突然之間,他口中喊出一個“師”字,下麵這個“父”字

卻縮在喉頭,張大了嘴,閉不攏來。從鐵門中進來的,第一

個是獄卒,第二個是個衣飾華麗的英俊少年,卻是萬圭,第

三個便是戚芳。

她大叫:“師哥,師哥!”撲到了鐵柵欄旁。

狄雲走上一步,見到她一身綢衫,並不是從鄉間穿出來

的那套新衣,第二步便不再跨了出去。但見她雙目紅腫,隻

叫:“師哥,師哥,你……你……”

狄雲問道:“師父呢?可……可找到了他老人家麼?”戚

芳搖了搖頭,眼淚撲簌簌的掉了下來。狄雲又問:“你……你

可好?住在哪裏?”戚芳抽抽噎噎的道:“我沒地方去,暫且

住在萬師哥家裏……”狄雲大聲叫道:“這是害人的地方,千

萬住不得,快……快搬了出去。”戚芳低下了頭,輕聲道:

“我……我又沒錢。萬師哥……待我很好,他這幾天……天天

上衙門,花錢打點……搭救你。”

狄雲更是惱怒,大聲道:“我又沒犯罪,要他花甚麼錢?

將來咱們怎生還他?知縣大老爺查明了我的冤枉,自會放我

出去。”

戚芳“啊”的一聲,又哭了出來,恨恨的道:“你……你

為甚麼要做這種事?為……為甚麼要撇下我?”

狄雲一怔,登時明白了,到這時候,師妹還是以為桃紅

的話是真的,相信這幾包金銀珠寶確是自己偷的。他一生對

戚芳又敬又愛,又憐又畏,甚麼事都跟她說,甚麼事都跟她

商量,哪知道一遇上這等大事,她竟和旁人絲毫沒有分別,一

般的也認為自己去**女子,偷盜金銀,以為自己能做這種

壞事。

這瞬息之間,他心中感到的痛楚,比之肉體上所受種種

疼痛更勝百倍。他張口結舌,有千言萬語要向戚芳辯白,可

是喉嚨忽然啞了,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拚命用力,漲得麵

紅耳赤,但喉嚨舌頭總是不聽使喚,發不出絲毫聲音。

戚芳見到他這等可怖的神情,害怕起來,轉過了頭不敢

瞧他。

狄雲使了半天勁,始終說不出一個字,忽見戚芳轉頭避

開自己,不由得心中大慟:“她在恨我,恨我拋棄了她去找別

個女子,恨我偷盜別人的金銀珠寶,恨我在師門有難之時想

偷偷一人遠走高飛。師妹,師妹,你這麼不相信我,又何必

來看我?”他再也不敢去瞧戚芳,慢慢轉頭來,向著牆壁。

戚芳回過臉來,說道:“師哥,過去的事,也不用再說了,

隻盼早日……早日得到爹爹訊息。萬師哥他……他在想法子

保你出去……”

狄雲心中想說:“我不要他保。”又想說:“你別住在他家

裏。”但越是用力,全身肌肉越是緊張抽搐,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身子不住抖動,鐵鏈錚錚作響。

那獄卒催道:“時候到啦。這是死囚牢,專囚殺人重犯,

原是不許人探監的。上麵要是知道了,我們可吃罪不起。姑

娘,這人便活著出去,也是個廢人。你乘早忘了他,嫁個有

錢的漂亮少爺罷!”說著向萬圭瞧了一眼,色迷迷的笑了起來。

戚芳求道:“大叔,我還有幾句話跟我師哥說。”伸手到

鐵柵欄內,去拉狄雲的衣袖,柔聲說道:“師哥,你放心好啦,

我一定求萬師哥救你出去,咱們一塊去找爹爹。”將一隻小竹

籃遞了進去,道:“那是些臘肉、臘魚、熟雞蛋,還有二兩銀

子。師哥,我明天再來瞧你……”

那獄卒不耐煩了,喝道:“大姑娘,你再不走,我可要不

客氣啦!”

萬圭這時才開口道:“狄師兄,你放心罷。你的事就是我

的事,小弟自會盡力向縣太爺求情,將你的罪定得越輕越好。”

那獄卒連聲催促,戚芳無可奈何,隻得委委屈屈的走了

出去,一步一回頭的瞧著狄雲,但見他便如一尊石像一般,始

終一動不動的向著牆壁。

狄雲眼中所見的,隻是石壁上的凹凸起伏,他真想轉過

頭來,望一眼戚芳的背影,想叫她一聲“師妹”,可是不但口

中說不出話,連頭頸也僵直了。他聽到甬道中三個人的腳步

聲漸漸遠去,聽到開鎖、開鐵門的聲音,聽到甬道中獄卒一

個人回來的腳步聲,心想:“她說明天再來看我。唉,可得再

等長長的一天,我才能再見到她。”

他伸手到竹籃中去取食物。忽然一隻毛茸茸的大手伸將

過來,將竹籃搶了過去,正是那個凶惡的犯人。隻見他抓起

籃中一塊臘肉,放入口中嚼了起來。

狄雲怒道:“這是我的!”他突然能開口說話了,自己覺

得十分奇怪。他走上一步,想去搶奪。那犯人伸手一推,狄

雲站立不定,一交向後摔出,砰的一聲,後腦撞在石牆之上。

這時候他才明白“穿琵琶骨,成了廢人”的真正意思。

第二天戚芳卻沒來看他。第三天沒來,第四天也沒有。

狄雲一天又一天的盼望、失望,等到第十天上,他幾乎

要發瘋了。他叫喚,吵鬧,將頭在牆上碰撞,但戚芳始終沒

有來,換來的隻有獄卒淋來的尿水、那凶徒的毆擊。

過得半個月,他終於漸漸安靜下來,變成一句話也不說。

一天晚上,忽然有四名獄卒走進牢來,手中都執著鋼刀,押

了那凶徒出去。

狄雲心想:“是押他出去處決斬首罷?那對他倒好,以後

不用再挨這種苦日子了,我也不用再受他欺侮。”

他正睡得朦朦朧朧,忽然聽得鐵鏈曳地的聲音,四名獄

卒架了那凶徒回來。狄雲睜開眼來,隻見那凶徒全身都是鮮

血,顯然是給人狠狠的拷打了一頓。

那囚徒一倒在地下,便即昏迷不醒。狄雲待四個獄卒去

後,借著照進牢房來的月光,打量他時,隻見他臉上、臂上、

腿上,都是酷遭鞭打的血痕。狄雲雖然連日受他的欺侮,見

了這等慘狀,不由得心有不忍,從水缽中倒了些水,喂著他

喝。

那囚徒緩緩醒轉,睜眼見是狄雲,突然舉起鐵銬,猛力

往他頭上砸落。狄雲力氣雖失,應變的機靈尚在,急忙閃身

相避,不料那囚犯雙手力道並不使足,半途中迥將過來,砰

的一聲,重重砸在他腰間。狄雲立足不定,向左直跌出去。他

手足都有鐵鏈與琵琶骨相連,登時劇痛難當,不禁又驚又怒,

罵道:“瘋子!”

那囚徒狂笑道:“你這苦肉計,如何瞞得過我,乘早別來

打我的主意。”

狄雲隻覺脅間肋骨幾乎斷折,痛得話也說不出來,過得

半晌,才道:“瘋子,你自身難保,有甚麼主意給人好打?”

那囚徒一躍而前,左足踏住狄雲背心,右足在他身上重

重踢了幾腳,喝道:“我看你這小賊年紀還輕,作惡不多,不

過是受人指使,否則我不一腳踢死你才怪。”

狄雲氣得身上的痛楚也自忘了,心想無辜受這牢獄之災,

已是不幸,而與這不可理喻的瘋漢同處一室,更是不幸之中

再加不幸。

到了第二個月圓之夜,那囚犯又被四名帶刀獄卒帶了出

去,拷打一頓,送回牢房。這一次狄雲學了乖,任他模樣如

何慘不忍睹,始終不去理會。不料不理也是不成,那囚徒一

口氣沒處出,盡管遍體鱗傷,還是來找他的晦氣,不住吆喝:

“你奶奶的,你再臥底十年八年,老子也不上你的當。”“人家

打你祖宗,你祖宗就打你這孫子!”“咱們就是這麼耗著,瞧

是誰受的罪多。”似乎他身受拷打,全是狄雲的不是,又打又

踢,鬧了半天。

此後每到月亮將圓,狄雲就愁眉不展,知道慘受荼毒的

日子近了。果然每月十五,那囚犯總是給拉出去經受一頓拷

打,回來後就轉而對付狄雲。總算狄雲年紀甚輕,身強力壯,

每個月挨一頓打,倒也經受得起,有時不免奇怪:“我琵琶骨

被鐵鏈穿後,力氣全無。這瘋漢一般的給鐵鏈穿了琵琶骨,怎

地仍有一身蠻力?”幾次鼓起勇氣詢問,但隻須一開口,那瘋

漢便拳**加,此後隻好半句話也不向他說。

如此匆匆過了數月,冬盡春來,屈指在獄中將近一年。狄

雲慢慢慣了,心中的怨憤、身上的痛楚,倒也漸漸麻木了。這

些時日之中,他為了避開那瘋漢的毆辱,始終正眼也不瞧他

一下。隻要不跟他說話,目光不與他相對,除了月圓之夕,那

瘋漢平時倒也不來招惹。

這一日清晨,狄雲眼未睜開,聽得牢房外燕語呢喃,突

然間想起從前常和戚芳在一起觀看燕子築巢的情景,心中驀

地一酸,向燕語處望去,隻見一對燕子漸飛漸遠,從數十丈

外高樓畔的窗下掠過。他長日無聊,常自遙眺紗窗,猜想這

樓中有何人居住,但窗子老是緊緊的關著,窗檻上卻終年不

斷的供著一盆鮮花,其時春光爛漫,窗檻上放的是一盆茉莉。

正在胡思亂想,忽聽得那瘋漢輕輕一聲歎息。這一年來,

那瘋漢不是狂笑,便是罵人,從來沒聽見他歎過甚麼氣,何

況這聲歎息之中,竟頗有憂傷、溫柔之意。狄雲忍不住轉過

頭去,隻見那瘋漢嘴角邊帶著一絲微笑,臉上神色誠摯,不

再是那副凶悍惡毒的模樣,眼睛正望著那盆茉莉。狄雲唯恐

他覺察自己在偷窺他的臉色,當即轉過了頭不敢再看。

自從發見了這秘密後,狄雲每天早晨都偷看這瘋漢的神

情,但見他總是臉色溫柔的凝望著那盆鮮花,從春天的茉莉、

玫瑰,望到了夏天的丁香、鳳仙。這半年之中,兩個人幾乎

沒說上十句話。月圓之夜的毆打,也變成了一個悶打,一個

悶挨。狄雲早已覺察到,隻要自己一句話不說,這瘋漢的怒

氣就小得多,拳腳落下時也輕得多。他心想:“再過得幾年,

恐怕我連怎麼說話也要忘了。”

這瘋漢雖然蠻橫無理,卻也有一樣好處,嚇得獄卒輕易

不敢到牢房中羅嗦。有時獄卒給他罵得狠了,不送飯給他,他

就奪狄雲的飯吃。若是兩人的飯都不送,那瘋漢餓上幾天也

滿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