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識愁來路

生查子

陸遊小妾隻知眉上愁,不識愁來路。

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

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

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

第一次遇見便遇見愛情,這生在心中的愛情,眉頭心頭,哪裏肯休?

不識愁來路。

這些愁來自於你給予的愛情。

這是陸遊的小妾在被陸遊的正妻驅逐出去的時候所寫的一首詞,此情此景之哀怨,由此可見。

這名女子是一位老驛卒的女兒,從我們所讀到的這首詞就可以知道她是有些才華的。

一名女子,長相美麗已經是上天對她的厚愛了,但是自己還能在成長的年歲裏生出些才華來,對於像陸遊這般的著名詞人來說的確是有吸引力的。

兩人的相遇可以符合大眾對浪漫愛情的定義。

那一年的初秋注定是一次燦若春光的邂逅。

你正青春,我還年少的歲月。

陸遊外出,住在當地的一所驛館。

晚飯後,閑來無事,便出去閑逛,走到一麵牆壁前,本也是無心路過而已,但卻看見在昏暗的光線下,牆壁上有些隱隱的字跡,看這字跡的排行,好像是一首詩。陸遊於是便持燈來看,在燈光下,牆上的字跡緩緩而現:

玉階蟋蟀鬧清夜,

金井梧桐辭故枝。

一枕淒涼眠不得,

呼燈起坐感秋詩。

煙花散盡在何處不識愁來路陸遊讀到第一句“玉階蟋蟀鬧清夜”的時候,心中就動了一下:敏感的女子,淒清寂寞若輕煙生起。

這樣的寂寞,在陸遊的心中恐怕也是時時來襲的吧?

不然哪裏會僅僅是一開始讀到一句詩歌,心中便會生出這樣的感慨。

蟋蟀本就是一種對季節變化非常敏感的昆蟲。

在《詩經·七月》裏就有這樣的句子:“七月在野,八月在庭,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就是說,七月的時候,蟋蟀遊蕩在野外;八月的時候,蟋蟀就跑到我的庭院裏來了;九月,蟋蟀來我的屋簷之下;十月的時候,蟋蟀忍受不了秋初的寒冷,直接鑽到我的床底下來。

從蟋蟀生活的習性來看,蟋蟀對寒冷十分敏感和懼怕,和這首詩歌的寫作者對孤獨的恐懼是如出一轍的。

後麵一句“金井梧桐辭舊枝”。這女子不僅聽見了蟋蟀的聲音,還聽見了梧桐葉落的聲音,那麼一定更睡不著了。

隻有失眠之人,在夜晚中清醒地睜著眼睛的人,耳朵才會如此的清晰。

後麵兩句更是與陸遊的心更近了:一枕淒涼眠不得,呼燈起坐感秋詩。

陸遊細細品味這詩歌中的孤苦之意,越發地心生憐惜起來,私下詢問這是誰寫的詩歌。後來得知這首詩是名老驛卒的女兒所寫,片刻心生愛慕,於是向老驛卒提親,希望能夠納他的女兒為妾。

老驛卒本就久聞陸遊的名氣,覺得自己的女兒能給陸遊做妾,簡直是祖宗有德,光耀門楣,於是欣然同意。

可惜老驛卒卻不知道,名氣再大,不是愛,感情再深,卻沒有地位,沒有地位的感情就如浮萍,相遇相知都是極容易的,風一吹就散了。

後來的事情果然如是。

可惜了這名女子,容貌美麗,滿腹才華,終究是受不了這年輕幹淨的書生的引誘,乖乖地跟著他回家去了。

我在想,她在跟隨枕邊這個男人走的時候,一點都沒想到給人做妾的苦楚。

她在走的時候,一定是懷著對自己未來夫君的滿腔崇拜,對以後詩情畫意的滿心憧憬,對花前月下生活的傾心幻想。

她眼中心中都是愛情,能看見什麼?女子陷入愛情中去,就像被豬油蒙了心。

他在前麵走,她輕輕地跟在後麵,以為這就是她的一生,哪裏會知道,他這一生,早就屬於了別人。他是那種懦弱的男人,書生意氣在表麵飛揚,他身邊的人,他一個都保護不了。

她一到他的家,王氏已經端坐在大堂之上等著她了。

她輕身地跪下去,給夫君的正室敬上一杯香茶:“姐姐,以後妹妹若有什麼不周之處,姐姐多多包涵,多多指教。”

女人接過茶,抿了一口,微微一笑,不動聲色。

果然,這個女人對她百般不容,叫她受盡委屈。

女人與女人之間隻有戰爭,特別是有一個男人身處其間的時候,不管大小、尊卑、老幼,隻要女人之間出現了男人,那就充滿了爭奪,這爭奪或許是利益,或許什麼都不是。婆媳之間,妻妾之間,妃嬪之間,甚至在母女之間。

總之,女人猶如花,永遠是一枝獨秀,百花齊放隻會爭豔。並且隻要一爭豔,每一朵花都會長出一根長長尖尖的刺,總是在尋找機會給對手致命的一下。沒有一個女人的眼中能夠容下另外一個女人。

她傷心落淚,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但是想到陸遊對自己的恩情,心中又放寬了:管這麼多幹什麼,他反正愛的是我,又不是她。我讓著她,就當是可憐她。

她滿懷信心,以為兩個人隻要有了愛情,便可以什麼都不顧。這愛情是她活著的一切。愛情是她所有委屈的安慰,所有委屈是她愛情的證明。她隻有從王氏的嫉妒和刁難中,才能夠明白陸遊對自己的與眾不同。她的虛榮心是這般容易被滿足。

他是屬於她的,他的心,他的身,他的情,他的意,他的詩,他的詞,也隻有她才能夠讀懂,也隻有她才配讀。

好景不長,半年之後的一天,他依舊深情款款,隻是這深情款款裏多了幾分內疚。他吞吐著對她表明心意,你看,我這夫人實在是容不下你。你在這裏,我們家裏根本得不到和諧和安靜,我已經替你找了一戶人家,你嫁過去吧,相信你在那裏會有好日子過的。

你嫁過去吧,他輕描淡寫地說,節奏淡雅,一個字接著一個字緩慢地從他的嘴唇裏吐露出來,這嘴唇曾經對著她吟下了多少經典的詞句。

她聽了這話,如晴天霹靂。

原來她才是那個被嫌棄的人。

曾經以為他的正室粗俗、小氣、善妒,他雖說是表麵對正室順從,她卻始終以為他的心是她的,這也是她唯一讓自己甘願低人一等受人侮辱的理由。

原來,她才是他生活的絆腳石;曾經,她就以為自己是他的知己。

突如其來的拋棄,猶如切膚割肉;突如其來的嫌棄,叫人心生不隻是悲傷,還有恥辱,曾經的所有的愛情都變成了恥辱。

自己是他的妾,賤妾不足道,妻子才是正道。

她不過是他生活中一件充滿驚喜的禮物,他在她的身上盡情享受,僅僅是這單純的享受。他從來沒有為她著想過,她走不進他的心。

他僅僅是享受她,帶著一絲僥幸的運氣在享受:沒想到我陸遊還有這般的美妾。

這般的美妾也留不住他。他就像一個偷腥的貓,偷了就偷了,偷到了是運氣,偷不到也沒什麼。

她卻是偏偏著了魔,深信了。

深信的是自己的心,就猶如人能夠欺騙的永遠是他自己一樣。

其實,對於女人來說,自尊比愛情重要。執著追求愛情,往往要拿自尊去換,迷失了自己,還渾然不覺。

隻知眉上愁,不識愁來路。隻知道自己的眉間若蹙,這愁情就如此天然地顯現,毫不遮掩地流轉。隻是這放肆張揚的愁情來自何處呢?它是循著何路而來?心已經完全地丟棄給了你,滾在路邊,再也回不到原先的位置。

窗外有芭蕉,陣陣黃昏雨。已是黃昏,黃昏是屬於你我的一個完美時光,黃昏意味著我就要結束白天在王氏冷眼下的日子,在這屬於你我的房子裏,我隻是你的我,你也隻是我的你。天地之間,隻有我們,如此親密,如此無間。可是而今的黃昏並不是一個美好夜晚的開始,卻是永遠離別的起點。

“雨送黃昏花易落”,幸福甜美總是短暫的,時間已經不早了,我就要離去。雨水點滴打在屋簷上的清脆聲音,仿若心的破碎。郎君啊,這一去,這一生就是永別。賤妾不足道,不知道他日見到妾身為他人妻,夫君作何感想?

曉起理殘妝,整頓教愁去。整理妝容,妾身本是尊貴,我這不再被夫君所寵愛的麵孔,如殘花般為君敗落。細細穿戴,好好化妝,從今起就要嫁作他人婦,重新為他人綻放這如花容顏,新愁舊恨交替。

不合畫春山,依舊留愁住。用胭脂香粉是蓋不住悲傷的,猶如用紙去包火。不要再細致地描眉了吧,眉間的幽怨豈是一支眉筆可以抹掉的,不過是對你的思念和怨恨。

你如此待我,難道連一些怨恨和愁情都不許我有嗎?

不要再說愛了吧,這些字眼隻會叫我恥辱,正是因為愛,我才遭受這些苦楚。

不要再說不舍得了吧?若是真的不舍,還會叫妾身離去嗎?叫人寒心的謊,令人發涼的眼。

想必這半年的恩情,也會如風雨般飄灑在以後的歲月裏,漸漸泯滅在你的回憶裏。

也不過是些思念和怨恨,任何一段不堪的愛情留下的都是這些,思念與怨恨,越是怨恨越是要思念,越是要思念越是不舍得。

從驛卒女兒所寫的句子來看,這個女子已經完全沉浸到一個欲罷不能的境地中去了。

她的詩中是有恨的,這恨不是真恨,是遺憾,再深刻一點,不過是幽怨,再往裏走一點,是埋怨,以她的身份和地位,她也隻能埋怨。

男子懦弱無能,山盟海誓說得字字千金,到真正需要他稍微履行責任之時,每一個千金之字都變成了一滴又一滴輕柔的水。這一滴又一滴的輕柔水,變成了她眼中一顆又一顆的淚水,隻是這淚水卻再也無法打動他,隻能侵蝕著自己的心。鹹的淚水真能把心侵蝕就好了,把心染成一塊石頭吧,忘記是解決痛苦的最好辦法。

在感慨女子悲情的同時,也覺得這女子的不幸實在是自己找的,這世間沒有任何人有責任要去成全另一個人的愛情理想,男人沒有這責任,女人也沒有這責任。

因為,誰都不必為了誰的一個夢有義務去做什麼事情。

失望了,因為開始抱有希望,這個希望其實永遠都隻是一個希望,因為這希望隻存在對方的眼神之中。

愛情永遠不會存在於生活中,隻存在眼神裏,猶如第一次相遇的美好一般。

眼神裏的愛情,是一麵鏡子,看得到,摸不到,為什麼要貪心去打碎這麵鏡子呢?

人生還是隻如初遇的好。

閑花淡淡春

醉垂鞭

張先雙蝶繡羅裙。

東池宴。

初相見。

朱粉不深勻。

閑花淡淡春。

細看諸處好。

人人道。

柳腰身。

昨日亂山昏。

來時衣上雲。

我們常說,有些人在我們的生命中,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會有驚豔的感覺。

當然,這裏所說的豔,並非隻是如花容貌,似錦繁華。

往往最開始,初見的美好,便是愛情在抽絲剝繭般地滋長。猶如人的一生,最初的時光總是叫人懷念。

胡蘭成第一次見到張愛玲的時候,驚了,眼中的她便全是美,並且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美,在心中盤旋著,在腦海裏翻滾著,不說出來,也說不出來,隻是呆望著,被深深地震撼著,暗含在眼中喜悅著。

他說他第一次見到張愛玲的時候,覺得她“豔也不是那樣豔法,驚也不是那樣驚法”。

張愛玲應該是承受得起這句話的。她的筆下萬千情愛,原以為早將一切看清楚,將紅塵悟明白,但是當她去承擔胡蘭成這句話的時候,依舊墮入深淵,幾經沉浮,才涅槃重生。隻是可惜重生的她,已經沒有了半點生氣,後半生的她,好似一棵開盡了花的植物,盡管還是蔥蔥鬱鬱,可惜再也無法為某個人跌盡塵埃還要開出花朵。她依然有生命,愛情卻是永遠地耗盡了。

煙花散盡在何處閑花淡淡春可見愛情對女人有著致命的吸引力,說看破,說看透,分析別人的事情,利害得失,頭頭是道,等自己碰到的時候,便猶如那隻撲火的飛蛾,本性般地對著那堆火苗撞了過去。

張愛玲遇見胡蘭成,便是這樣,任憑她在小說裏如何將這男女之情中的算計、城府、狡詐寫得多麼的露骨,如何羞辱這世間男子的薄情寡意,但她遇見胡蘭成還是一頭栽了進去。

不需要去譴責男人的薄情寡意,誰叫女人迷戀的是男人給予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