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星空下的火車(1 / 3)

陳應鬆

黃昏像千百張高高的鷹翼降臨在四周,天色如一個人微閉上雙目,像爹,五六成醉那麼糊塗的樣子。遠處的景物模糊了,他不願意看了。山影,呈牆似的剪影,在它的上麵,天空紅如薔薇,斷斷續續,好像河流流到了寬闊的河穀,那些零碎的霞光,有的愈來愈紫,成了深殷色,最後消失了,消失在山和田野的盡頭。

火車在亢奮地前進著,好像一條骨節快散架的巨型蜈蚣,爬行在田野上,旁邊的景物飛快地退去,遠處的大地在慢慢旋轉著。少年薑隊伍扒著車廂的擋板,坐在煤堆裏,向車尾的方向看著。再見了,神農架,還有十堰、襄樊、武漢,他已經輾轉數天逾越過了這些地方,他要向南方駛去了,向廣州駛去,他要看到姐姐了,他要去尋找他的姐姐薑小燕。

火車在長江大橋上駛過時,整個大橋都發出了轟隆轟隆的聲音,汽笛像一把英雄的劍向對岸刺去。少年薑隊伍突然激越起來,他甚至想站起來,想摸一摸頭上的鋼梁。可是,風太大,而長江兩岸的城市吸引了他,好多高樓和街道,好多汽車和人群,好多燈光和字牌廣告……還有,大輪船!江上的大輪船!他看到大輪船了!多年以前與姐姐在屋後埋下的黑陶碗,就變成了這艘大輪船吧?姐姐告訴過他,埋下這個陶碗,多年以後這碗就會變成一條船,漂進漢水,然後駛入長江。碗變成大船了,他已經越過了長江,船變成更快的火車載著他,他還看到了黃鶴樓,一閃而過的黃鶴樓,他看到那三個彩燈鑲嵌的大字,是黃鶴樓。他興奮地念了起來:“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這是一篇課文,而他現在偷偷地跑出來了,他從學校裏跑出來了,沒讓爹媽知道就跑出來,餓著肚子就跑出來,他要去找他的姐姐薑小燕,他要去廣州而不是去揚州。哦,金秋八月下廣州,他為自己馬上改出了一句漂亮的句子而得意。十四歲的少年薑隊伍,緊了緊他的褲帶,坐在秋風呼呼的煤車上,他正在向南方飛去。

他從學校回家的那天夜裏,看到了愁眉苦臉流淚的爹媽,他知道是姐姐來信了,信是寫給縣婦聯的。他後來悄悄揣上了那封信,堅定地跑了出來。姐姐外出的時候沒有帶走黑陶碗的夢想,薑隊伍走上山岡的時候也沒想起黑陶碗的夢想,走出峽穀,看到小溪彙成了一條亂河,跌下山崖,流向遠方的田野,他一下子想起了與姐姐埋下的黑陶碗。可是十堰的人告訴他,順水順船去不了廣州,隻有沿著鐵軌向南走才能到廣州。十堰人粉碎了他的夢想。他想到在這兒見到的第一個人應該是個年輕力壯的橈夫,長著絆腮騷胡子,有著奇世武功,最好是腰間別一本江湖失傳多年的武功秘籍,說:我可以一氣把你劃到廣州珠江去。上了大船,坐在那幹淨的船頭,最好船上還能碰到一位與他年齡相仿的女娃子,叫他道:隊伍哥哥。可是十堰無船,翻過那個紅磚圍牆,各種裝上二汽卡車的火車將要出發了,那些卡車一輛輛交錯爬在別人的背上,就像公豬爬母豬。還有許多裝著石塊和麻袋的火車。兩個在火車上偷鐵的流浪兒教他半夜爬進了一輛火車的車廂裏。襄樊鐵橋下的漢水在他的打盹後迎來了金光閃閃的早晨。那是一條寬闊的漢水,船影稀少,江霧混沌,朦朦朧朧的他被一頓暴打推下了火車。一個老頭拿著一根棍子氣咻咻惡狠狠地說:“這個小逼!”薑隊伍的懷裏揣著從火車的車廂裏拿到的兩個鐵盒,上麵畫著魚,畫著神農架沒見著的魚。他把其中一盒放進書包裏,書包裏有幾個生的紅薯。他要看鐵盒子裏裝著的魚是否能吃。鼻青臉腫的薑隊伍研究了半天拉開鐵盒,多美的幹魚配上他半夜吃剩的半個紅薯,他坐在鐵路貨場的一個角落裏,那裏汙水遍地,化學氣味刺人。他想他在襄樊見到的第二個人應該是一個能正骨療傷的神農架老爹了。他長髯飄飄,背著藥袋,扯上一把草藥來,朝他青腫的眼睛一抹,眼睛就清爽明白了,不再視物不清了,說:娃咧,到我家裏喝口熱茶咧。口幹舌焦的薑隊伍找到了一個鏽蝕的水管,他要擰開來喝水。可是他怎麼也擰不開,他看到了垃圾堆上有半瓶礦泉水,他擰開來咕嚕咕嚕就喝下去了。“哇——”一股灼熱的氣流霎時間穿透了他的胃,他不顧一切地嘔吐起來,把幹魚和紅薯全都吐到了地上。他痛得抱著火燒火燎的肚腹在地上打滾。他想到這已經是他想見到的第二個人。而他出山時見到的第一個人是一個陰陽怪氣的汽車司機,戴著一副黑煞煞的眼鏡,翻著一隻長滿鼻毛的朝天鼻子說:少一分錢我也不帶你。

走出峽穀的路該是多麼輕盈美麗,森林已經遠了,峽穀高大的陰影已被甩脫了,陽光在平原上均勻地布置,成熟的苞穀散發著山外幹燥的、開闊溫暖的氣息。一個人要是這麼無拘無束地行走,那將是多麼美妙愜意。薑隊伍英姿颯爽地走著,一股仗劍天下的豪氣洋溢在心中,好像此行是去會麵一些英雄,見識一些高人一樣。他,薑隊伍,背著姐姐用舊了的黃書包。姐姐含著淚把書包交給他說:隊伍,姐出外去賺了錢供你念大學,你可要好好讀書,替爹媽爭口氣啊!姐含淚走上了去山外的路,隊伍沒送她,家裏的狗送了她一程,天黑才回來。隊伍問狗:我姐給你說了什麼啊?狗朝他吠叫了兩聲。隊伍又問:我姐交待了你什麼啊?狗又吠了兩聲,就耷著舌頭看那坡下通往山外的路去了,那裏一片黑暗。薑隊伍抱著姐送給他的書包,書包洗得幹幹淨淨,洗得發白了,他覺得書包上缺點什麼,他不痛快,要畫點什麼,就在書包蓋上畫了個大大的五角星,用紅筆加藍筆畫的。他在一支角上寫下了JDW,一支角上寫下了JXY,這是姐弟兩人的名字。他把五角星畫得非常規矩,就像國旗上的五角星一樣。今天,他把書、筆、本子都悄悄地藏在了牛欄屋上的草捆中了,他背著姐姐用過的書包,帶上紅薯,帶上一把毛趴楞楞的牙刷,要去見姐姐了。

一副機油蒸煮味道的司機和那個提棒把他打下貨運列車的老者是兩個人。這兩個人不是他想要見到的兩個人。在他肚痛得快昏過去時,他恍恍惚惚看到了第三個人,第三個人是他想見的人,是一個中年婦女,黑紅黑紅的臉,粗粗的脖子,說:“娃耶,你睡在這裏幹甚的?”這個人手拿著一個兩齒抓耙,背著一個大編織袋子,裏麵全是些五顏六色的破爛。這女人問他是哪兒的,他說是神農架的。那人就把他帶到鐵路邊的一個小油毛氈棚子裏。棚子裏有幾個黑呼呼的小娃子,一個個睜著亮晶晶的眼睛,像暗處的貓一樣看著他,棚子裏還躺著一個中年男人。那女人給了他一碗熱騰騰的水喝,還問他吃不吃桃子。薑隊伍啥都不想吃,胃已經因為翻天覆地的攪和徹底坍塌在那兒了。那個女人還是抓了兩個饅頭給他帶上了。那個女人在晚上時帶他爬進漢水邊的貨場,跟上了一輛裝牲豬的悶罐車。他趴在兩根橫著的鐵欄上,滿車的豬清汪鬼叫,臭氣熏天。不知何時,一根巨大的水槍把他從橫欄上齊腰掃射了下來,跌入一堆豬屎中,一個人大聲說道:眼睛一眨,母豬變伢。他爬起來時,一坨豬屎抹入他的嘴中。一個牙齒焦黃的中年男人罵他說:你個板媽日的還不到那邊去趕豬!

晚上他睡在牲豬倉庫的門房裏,與一條舌頭晃得老長的大狼狗偎在一起。牙齒焦黃的男人看著電視大叫道:個板媽的也是巧了,碰上總理給他討工錢了。電視裏就是他們的班主任孫老師常讚的溫總理。溫總理找那個縣長給一個農民討工錢了。這個晚上在狼狗的懷裏薑隊伍做了一個美夢,夢見了溫總理。十四歲的山裏少年薑隊伍醒過來想,他到了武漢想見到的第四個人應該是溫總理,溫總理從鐵路那邊的圍牆外走過來,拍著他的頭。他就會說:溫爺爺,我沒有別的要求,我隻想找您貸五千元的款,年息由您定好了。我貸款了我就要買一輛小農用車,我就能開車了,我想學開車,我還想學修車,在鎮上找一間房子給人打米磨麵。溫爺爺,請您接受您的孫子薑隊伍的一拜。這個幻景一樣的場麵沒有出現。一輛一輛南來北往的火車敲打著鋼軌,穿梭在他惶然震悚的意識裏。他跑向一個寫有“廣州路段”的車廂,一陣鋪天蓋地的黑霧向他撲來。他正在黑霧裏掙紮,一聲尖銳的汽笛聲從他身邊擦過,一個鐵軌突然向另一個鐵軌攏去,夾著了他的鞋子,就一陣疼,他死命地甩脫了鞋子,倒在鐵軌邊,一輛列車從他的身邊滾過,巨大的鐵輪子哢嚓、哢嚓、哢哢嚓嚓地碾了半天,也折磨了他半天才嗚嗚遠去。一個穿藍色工作服的人把他拉起來,劈叭就甩了他兩耳光,揚長而去。他等著那個夾了他鞋子的鐵軌分開,坐在鐵軌與鐵軌中間,牙齒縫裏還流著鹹鹹的血,他咕噥說:“我是去找我姐姐的。”他流著淚穿上了夾破的鞋,眼淚是黑的。前麵有一個高聳入雲的煤場,一個黑色的山,看起來比神農架還高。少年薑隊伍懷揣著姐姐的來信看到了第四個向他走來的清清楚楚的人,從煤山上下來了。他應該至少是縣長吧,牽著我的姐姐從這個寫有“廣州路段”的黑煤車裏走出來,對薑隊伍說:你不用找了,我們把你姐姐接回來了。那個人吹著鎳亮的哨子,手舉烏黑的紅旗,根本沒有理他。幾個搶煤的婦女朝他嘻嘻笑著。他就爬上了一節車廂,車廂正緩緩地向南方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