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複禮話一出口,就發覺自己失言了。即便如此,也不能在未婚妻麵前求饒。他擺出一副大丈夫的架勢說:“給你麵子你不要,我也沒得別的法子了。你聽著,到了那一天,派頂轎子來把你抬走,我就是你的丈夫。丈夫大過天,婆娘草一根。男人想做哪樣就做哪樣,普天世界的規矩。這點都不懂,難道還要我教你?!”
張複禮的一番話,使劉金蓮從頭涼到了腳。她滿腔怨憤無處發泄。猛地,她拿起一把剪刀,把繡花繃架上的“鴛鴦戲水”枕頭花剪了個粉碎。劉金蓮異常的舉動,使張複禮驚懵了。當他回過神來時,劉金蓮轉身伏在床上啜泣起來。張複禮不再搭理劉金蓮,立刻抽身離開。不就是女人耍小性子嗎?到時候一樣服服貼貼。這時,從廳堂裏傳來段千總的叫喊聲:“複禮!複禮!你這豺狼(才郎),哪裏去了?”
張複禮沒有應聲,卻是立馬下了樓。
廳堂裏重又響起張複禮的小生唱腔。唱的是《琵琶記》中的“伯喈思親”。這折獨角戲本是張複禮的拿手,今天唱來,一開口卻不是黃腔就是頂板。場麵上的段千總和韓道長傻了眼,張複禮更是狼狽萬分。一曲下來,段千總把簽子往鼓上一放,朝張複禮瞪了一眼,說:“你這豺狼(才郎),今天是怎麼搞的?”韓道長也說;“複禮,你是從來不黃腔的,今天怎麼也黃起腔來了?!”
張複禮沒法子,連連拱手說:“得罪!得罪!”
劉昌傑關切地問道:“複禮,你這是怎麼了?”
張複禮裝著摸了摸額門,說:“爹!我有點兒不舒服,讓你掃興了。”
劉昌傑說:“要是不舒服,今晚就莫回去了。”
“不要緊的,還是回去吧!改天再來看望您老人家。”在老丈人麵前,張複禮處處顯得彬彬有禮。
繡房裏發生的一幕,把張複禮的內心攪得稀亂,唱戲時,那剪碎了的“鴛鴦戲水”枕頭花,仿佛還在他的眼前飛舞。他黃腔了,頂板了,當眾出醜了。
趴在床上的劉金蓮,仍然在無聲地哭泣著。依著性子她會號啕大哭一場。她選擇了理智。母親有交待,不能讓滿堂的賓客看笑話。她滿腔苦水沒有傾訴的地方。滿樓板是剪碎的“鴛鴦戲水”枕頭花。她的心也一樣破碎了。
圍鼓一直打到夜深。嗩呐聲在窨子屋裏回蕩。劉金蓮難以成眠。一場痛哭過後,她靜下心來,回憶起這些天發生的一切。她最初聽到張家發生的事情時,傷懷,憤懣,衝動。刀劈嫁妝的莽撞之舉,誤傷了小雕匠。經過冷靜思考,特別是小雕匠推心置腹的勸說之後,她的情緒有所轉變。尋求著事件最合理的解釋,張複禮的所作所為,隻不過是富家公子的逢場作戲而已。這樣的情形,在富豪之家實在是太普通了。可愛情與自私結伴。仿佛隻有自私,才能保持它的純潔。沒有瑕疵的情感,已經不屬於她了。她必須接受命運的安排,隻當那令她惡心的事情從來就沒有發生過。她將像任何普通的女人一樣,坐花轎,做新娘,與男人同床共枕,生兒育女,在窨子屋的高牆之下,度過漫長而短暫的一生。這時候,卻又偏出現了意想不到的一幕。原想通過假戲真做的宣泄,在不失尊嚴的前提下,讓他下台階,求得和好。她失望了。盡管那人也說了懺悔的話,卻看不出他的絲毫誠意。出自骨子裏的驕橫,處處體現出對女人的輕慢。她好不容易樹立起的信心,又被無情的現實所擊碎。她陷入了新的困惑、沮喪與惱怒。劉金蓮領悟到,她與張複禮的任何較量,都將以她的失敗而告終。她未來生活的圖景,不再朦朧,而變得清晰。此後幾十年,她將在一個趾高氣揚的男人的陰影下,無休止地蒙受屈辱。這時,不知為什麼,小雕匠笑吟吟的形象,竟在她的眼前魔幻般地閃現著,驅之不散,揮之不去。麻大喜雕刻的所有蓮花,仿佛變得鮮活無比,都一齊湧向了她。蓮花叢中,小雕匠光彩奪目。他的矮小,突然變得高大;他的醜陋,突然變得英俊。那拱托小雕匠的蓮花,便是她自己。輾轉難眠的劉金蓮,一麵責罵自己的胡思亂想,卻又一麵在回味小雕匠給她留下的每個印象。劉家小姐,雖然處於混混沌沌之中,卻也畢竟有她的矜持。她暗暗地責備和嘲笑自己,真糊塗,怎麼會想著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