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叢書不分前後次序,但在我心裏,這本《尋找風景》應該是第一本。
除了溫飽,人生在世最主要的需求,就應該是尋找風景,既有自然界的,也有精神世界的。京劇風景,就是二者的最佳結合之一。作為中國人,我趕上了最好的那一(幾)代演員演出的尾巴,應該慶幸。
本集當中,我曆數了以往的京劇風景,親見的不多,主要是揣摩的結果;也談到了目前痛苦中的京劇風景。其實從美學上看,痛苦是一種很高的境界,遇到痛苦也應該說是一種緣分。當然,痛苦有兩種前途,一種是新生,另一種則是沉淪。
1994年的冬天,我經廣州去深圳,曾在廣州中山大學的研究生院講了次課。人家給我出的題目是“當前戲曲研究的動向和前景”,具體講,又有以下幾點:
一、什麼是戲曲(區別於其他戲劇種類)的根本特征。
二、什麼是戲曲演員(特別是“角兒”)的特殊性?“角兒”在戲曲創作以及演出中的作用如何?文藝領導部門對“角兒”應持有何種態度?
三、戲曲批評(研究)走過來的道路,以及目前動向。什麼是真正意義的戲曲研究?前景如何?
四、今天的戲曲理論工作者何去何從?
記得到了廣州,在中山大學一個曾經十分“洋氣”、但如今又頗顯“丨日”的小樓上,我向這些古典學問底子深厚、同時又被現代的浮躁之風包圍著的學子們,闡述了我的一些想法。
我說,籠統談戲曲,題目太大。橫看,300多劇種可以分為兩個極端,一頭古典,一頭現代。縱看,每個劇種都在走自己由年輕到年老的路,比如京劇,已經曆過“聽戲”、“看戲”階段,正在進入一個新的階段。我稱之為“品戲”。
我說,或者是捫心自問:戲曲是由哪些因素組成的?按照傳統說法——“因歌舞演故事”,可以初步分為“歌”、“舞”、“戲”(矛盾衝突)。但是深究,還好像有別的,戲曲當中的“歌”、“舞”、“戲”各自的組成法則,以及相互間關聯上的法則,都有一種更大的規則管著,可以稱為“功”。拙作《梅蘭芳與20世紀》即有歌、舞、戲、功的提法。再有,孤立看(一段)戲曲表演,除了人物、故事、衝突,也同樣應該有點別的——比如“氣”(氣韻之氣)。拙作《京劇架子花與中國文化》中提到戲曲觀眾看戲時的興奮點,在乎“戲”、“氣”之間。
我鬥膽提出,把上邊說的二者“合並”起來,戲曲最大的特點,就是在於有“氣功”——氣韻之功。這樣的“氣功”何指?比如《四郎探母》、《空城計》、《群英會》各場唱念形式的銜接,很順;每場不同流派的演員可以有不同的組合;觀眾除了聽、看那個熟悉已極的故事之外,還希望看到一些戲外的東西,從而找樂兒。如譚鑫培之《文昭關》以刀代劍。這些如果算不得“氣韻”,至少也算“韻味兒”。還有唱腔本身的“味兒”(特別是餘派、程派),是否無關緊要?是否僅僅是形式上的東西?我以為未必。戲曲中某些形式也包含著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