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師以古禮——死而不吊者三:畏、厭、溺,為由,要夏侯府為崔氏操辦喪儀盡量從簡。理由雖牽強,可無人敢質疑。在朝在野之人都像是商量好一般,並未親自上門,關係親近些的遣族中子弟前來哭拜,關係遠的便稱疾隻送來問候書信。
司馬師要夏侯翮務必看緊夏侯粼,不可讓她於府中隨意走動,以免在夏侯潛麵前提及崔婧的真正死因。所以府中舉行喪儀的日子裏,夏侯粼依舊被關在閣樓中。她隻是依照禮節,身著為嫡母服喪的齊衰服,並括發以麻——僅用一條麻繩從頸後前交於額,再向後纏繞發髻,約束長發;當棺槨移於堂時,改用被稱作絻的一寸寬白麻布條來束發。方法與用麻繩束發相同。
夏侯粼連日來都深陷自責中。她總想,設若當初沒有勸崔婧與自己一同麵稟天子,至少她現在還好好地活著。可轉念一想,自己知道了結局才會後悔,若再來一遍,恐怕還是願拚盡全力。崔婧雖非生母,可她平日裏對自己關愛有加,彌補了些因自幼喪母而缺少的溫情。而且,父親病重時曾對她說起,擔心哥哥未來會傷及家人,她也想努力保護他們的,隻是獨木難支……
想到此,她整個人又消沉下去。
自那日起,她被關在這閣樓中許久了,每日隻從窗欞透進的光線轉換中感受時間的流逝。
夏侯粼心緒憂悶,有時會莫名地淚流不止,加上天氣漸熱,經常是三餐定時有人來送,每次都是怎麼送來怎麼收走。身邊婢女也被換成了其他人,隻偶爾過來侍奉灑掃,與自己說不上半句話,便更覺這日子難熬了。
遠在雍州的陳泰最近也是寢食難安,他已有兩個多月未收到夏侯粼的信了,自己寫了一封又一封,可對方始終音信全無。好在近日夏侯翮寄來了信,道明家中變故,並說夏侯粼一切安好,隻是未得空複信。荀杳則在家書中寫了夏侯粼企圖為夏侯啟脫罪一事。這讓陳泰稍稍放下的一顆心又懸起來,預感事情並非像夏侯翮說得那般簡單。
這一日,薄暮將至,夏侯粼正傫傫地靠在躺椅上,動也不想動一下。
“阿粼!”突然,一個急促的聲音由門外傳來。
是扶疏!
她像得到救星一般跑到門邊。
“疏姐姐!”夏侯粼隻喊了一聲便哽咽住。
她與扶疏已有近兩個月未曾見麵了,一方麵她不希望扶疏與自己有任何接觸,一方麵在這府中孤立無助,又盼著能有可信任依賴之人在身邊。如今扶疏的到來,夏侯粼又驚喜又害怕,本想說不要來見自己以免惹禍上身的話,可一下又舍不得她走了。
“聽婢女說你總不好好吃東西,身體怎麼受得了?”扶疏的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明顯的焦急。
“你過來這裏安全嗎?”夏侯粼並未回答她的話,兩個人都在為對方擔心著。
“這些日我獨宿,府中之人連日守靈困乏不已,此刻都準備休息了。這才有機會過來看看你!”扶疏的聲音有了顫抖,“公子嚴令我不許探望,更不許問起關於你的事,可這兩個多月來,我沒有一天不惦念你,也很想你……”
透著門縫,扶疏將手放在離夏侯粼臉龐最近的地方,夏侯粼也從門內將手貼在同樣的位置。
“我也很想念你……”她亦凝噎。
夏侯粼剛想打起精神說些安慰的話,再詢問食盒之事,忽聽打更人由遠及近。
“阿粼,我不能久留,待有機會再過來看你。照顧好自己!”扶疏說完,不敢多一刻停留,匆匆離開了。
夏侯粼透過門縫間看去,殘暉下,又隻剩冰冷的鐵鏈了。
兩人雖然隻說了短短幾句話,可扶疏的到來,也讓夏侯粼的生活多了些光亮。婢女有時會帶她在園中走一走,晴日裏陽光雖好,可也隻有扶疏帶來的那一抹和煦能真正暖到她心裏。若不是扶疏來探望,被關禁閉許久的她,幾乎要忘記人是有喜怒哀樂,是有情緒起伏的了。
此後一段時日,夏侯粼的胃口好些了,她不想扶疏擔心,開始認真吃飯了,盡管食不甘味。她知道,保護好自己,也是為了保有一份希望。
司馬師命夏侯翮為崔婧治喪三十日後,便要著簡衣素服回官廨。府中眾人皆不敢有異議。
連日忙碌,這天夏侯翮很晚才回,難掩疲苶之色。
他先召來負責送餐食給夏侯粼的婢女,詢問了這些天的情況。
夏侯翮怒氣雖未全消,也從不親自探望,卻時常關心夏侯粼的生活起居。隻是他發現,自己私下讓人烹製的妹妹愛吃的羌人餐食,她總是碰也不碰,隻挑揀著其他吃,他便故意隻讓人送去那些,夏侯粼幹脆連飯也不吃了。他知道,這是妹妹還在同他賭氣呢,隻得又讓人送去府中常食。
這些天卻也奇怪,自己授意送去的那些羌食,她竟然都吃下了。
遣走婢女後,夏侯翮睇眄著扶疏問:“你哭過?”
“隻是心疼阿粼,怕她在那裏吃不好睡不好。”
“她這些日怎麼突然不鬧了?”夏侯翮警惕地問道。
扶疏邊幫他換下官服,邊故作輕鬆地說著:“餓得難受自然就會吃了。阿粼也隻是鬧一鬧小女孩脾氣,過兩天就什麼都忘了。”
“我看她現在已不全然是小女孩脾氣了。”夏侯翮沉下臉色。
“阿粼不是一直都這樣?倔強起來誰都勸不住。她吃下你讓人送去的那些餐食,可不就是服軟了嗎?兄妹倆哪有解不開的誤會。”扶疏說著,把僮客陸續端進來的飯菜擺好,“快吃吧,我都讓人熱過多次了。”
扶疏邊陪著他,邊不時察言觀色,見他少了些剛回來時的嚴峻,試探著說:“年初還是冰天雪地的時候,阿粼便嚷著想去操槳泛舟了。七夕將至,這半年來她總是憒憒不悅,借此機會讓她出去玩玩也好。還記得你們在並州時同去市集的事嗎,雖時隔久遠,阿粼也常常向我提起,足見她懷念。”
“等東市那邊有了結果再說。”夏侯翮隻應了這麼一句。話雖隱晦,可扶疏聽得明白,是要等夏侯玄、夏侯啟、張緝等人被處決後,夏侯粼才有可能恢複自由,可是能看出他仍心存猜忌,且司馬師未明確首肯釋放夏侯粼,不知要將她關到什麼時候,也不知未來會怎樣安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