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三年,春。
一輛雙牡四轡馬車緩緩駛出太寧宮的西門,高健的馬匹,紫金的華蓋,烏沉的轡軸,坐在車前策馬的車夫肩背挺直,目不斜視。
車輪碾過平整的青色方石地麵,馬車轆轆而去,門禁兩邊的年輕守衛見不到車裏的人,卻聞到了一陣熟悉的淡淡幽香,鐵灰色頭盔之下的肅穆表情開始微微地融化,目光追隨著馬車之後隨風狂舞的暗紅帷幕,直到消失在視線之中。
馬車裏坐的是昌平公主,中昭國女皇陛下最鍾愛的唯一女兒。
昌平回頭,伸手微微撥開了繡著聯珠牡丹的錦幕,透過窄窄一線,看向了身後的的太寧宮。
宮牆巍峨,天色好的時候,霧靄窮盡,有時候她站在皇城最高的承清樓頂層,或許可以窺見皇宮黃武殿高高飛翹的一角鴟吻邊上的金色瓦縫中抽出的幾莖朱草嘉禾,那是飛鳥掠過上空之時不慎從喙中跌落的草籽抽發而出。
看到草莖在空中隨風微微顫動的時候,她心裏總會生出一種陌生的感覺。從前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感覺,但是現在她明白了,這或許就是她曾在優美動人的詩詞歌賦中讀到過無數遍,卻從未感受到過的寂寥。
現在她明白了,在她十七歲的這一年。
***
昌平走在整潔寬闊的皇城大街上,聞到了帶了陽光的市井氣息,這和她習慣的幽長宮室裏被晝夜燃點不息的迦南香積聚出來的的暗糜芳香完全不同。她看著街麵兩邊各種各樣的店鋪、川流不息的車馬、熙熙攘攘的人流、挑著擔子從她麵前走過,卻還不忘紅著臉回頭再多看自己一眼的年輕小販,微微笑了起來。
這個小夥子,不會想到她會是這個繁盛帝國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昌平公主。他或許以為她隻是某個煩悶了在後花園中撲蝶秋千,覷空帶了侍女出來散心的女子。
中昭國本就四海來朝,巍巍自有大氣,加上如今這位開國百年來的首位女帝君臨天下已逾十載,所以富貴人家的女子這般出來閑逛,也是極其尋常之事了。
昌平的眼睛浮遊過那個年輕人的臉龐,繼續向前走去,闊大的裙幅下擺像細微的波浪,隨了她的腳步翻湧不停。
高冠攜劍的遊俠,白衣廣袂的士子,纏巾異服的夷族,俊雅明秀、粗豪不羈……滿目各種各樣的男子,不斷地出現在昌平的麵前,又被她拋在了腦後。
侍女茯苓和餘甘跟隨她的腳步,行在身後一步之遙,漫無目的地穿行在皇城的大街小巷之中。她快,她們也快,她慢,她們也慢,但是靜默無聲,直到前麵的她停下了腳步。
這是帝都的煌然瑞氣籠罩不到的黯淡角落,一個屠宰場。窄巷陋屋,潮濕的牆角爬滿了經年的滑膩青苔,地麵坑窪不平,到處是橫溢流過的汙漬痕跡。那痕跡如此經年累月、根深蒂固,以致於連昨日的那場暴雨也無法衝刷幹淨了。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濃烈的腥氣,讓茯苓和餘甘微微皺了下眉頭。她們腳上勾繡了精致花紋的絲麵繡鞋已經沾染上了汙漬,昌平也是。但是她仿佛沒有注意到,所以她們也當沒看見。
視線所及的巷尾處的空地上,此刻正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正在聚精會神地觀看什麼。背影看去,大多麻衣短裝,應該都是住在附近的尋常百姓。那麼多的人,卻是四下無聲,隻能聽到一種奇異的帶了韻律的嗤卡響聲。
昌平側耳聽了片刻,終於辨認出來,這是鋒利的刀鋒割過皮肉、讓筋骨剝離開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