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要家族的那麼悠長的曆史幹什麼呢?我們都是些串在一起的"糖葫蘆",本也沒有太多的相幹,時光取走一個,又安上幾個,那一串一串的糖葫蘆,不過是一些獨立的個體,說那是緣便是緣,說是碰巧就是碰巧。
在青弋江兩岸,有數不盡的村莊。當青弋江穿過皖南山脈,拐過九個彎,進入平原與水鄉交接處,河水就顯得嫵媚起來。河邊洗衣的婦人,擺動的衣衫常在不經意間帶起一瓣兩瓣桃花,幽青的洗衣石四周長滿暗綠的青苔,那時有著烏油油脊背的鯧條魚,爭相啄食婦女淘洗漏棄的食物。若在夏天,魚就啄這些站在水中的女人們健壯的小腿和雪白的大腿。她們誰也不經意,盤著發髻,或揮動棰棒搗衣或與來河邊挑水的男子打趣,魚兒啄多了隻是微微覺得有點癢,挺受用。
但眼下是嚴冬,河水瘦削了身肢,兩岸河床顯出夏日的水位線,半裸的河床顯得有些冷峻蒼涼。幽暗的河麵刮來的風有切膚之感,河彎平靜處,已結著厚厚的冰,膽大的小孩,正拭探著從冰上走路。一個中年婦人在用棒棰使勁兒砸開冰凍,打算洗一盆尿布,她的頭上紮了一塊大紅手帕,頭頂搭著兩條黃底起碎花的毛巾。這種著裝在當地婦人中,不是病了,就是產褥期。而這個來洗尿布的婦人,顯然是個產婦,生孩子尚未滿月,而那一盆又髒又臊的尿布就是我的傑作。在這個大冷的季節,我實在是難為我的母親了。現在想起來都覺得過意不去。這是公元一九六六年十二月的一天。我想我的父親一定外出掙錢未歸,而我的哥哥還不能勝任。難為母親了。
我的母親年輕時白淨豐盈,小巧玲瓏。有一張發黃的相片上,母親拖著一條粗黑的辮子,明眸皓齒,那是母親十九歲的照片,也是她青年時代惟一的一張相片。可惜,我沒能見到風華正茂的母親,母親生我時已是三十幾歲,這個年齡對一個農村婦女來說,早已告別了女性的風韻,更何況等我記事,她還要四十開外呢。
我的出生對我很重要但卻並不是這個普通農家的大事。家裏已經有了兩個男孩。我和同年月的兒童一樣,不過是那些農夫農婦勞作之餘自然恩愛的生理結果。不足周年時,我因病,鄉醫在未做皮試的情況下給我打青黴素,在打第二針時,幾乎要了我的命,人沒了氣息,大伯已將蓑衣拿來準備裹了我葬回沙墩,肥沃自家一片麥田,母親卻不讓,說還有點溫熱,抱在懷裏又拍又抖。合該我要在人世走上煩煩惱惱、是是非非、恩恩愛愛、也平平淡淡的一圈,我又醒轉來。看完露天電影的父親回來看見我偎在母親懷裏吃奶就大大咧咧地問了一句:"沒死?"母親怨恨地剜了他一眼。其實,在我後來成長的過程中,父親是很愛我的。我現在想起來大概是人生下不久,父愛尚未透過厚厚的繈褓在我身上立足,而且渾身紅紅皺皺,病不啦嘰的樣子,如隻小貓小狗,實在也讓一個養家糊口辛勞困頓的漢子難以上心。再說,生性喜歡熱鬧的父親,一場露天電影實在是一頓精神的盛宴,他一輩子也沒看上幾回,自是稀罕不已。這就像後來我們兄弟守著長期病重的父親,守久了忍不住要下棋一樣。人有時是敵不過一種渴求歡樂的本能的。我的父親就是這樣。我們活著都趨向一種歡樂,像藤兒蔓兒趨向陽光和水一樣。我原諒我的父親。實在說來父親本就沒有什麼需要我來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