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朋友(1 / 3)

赫頓瑪爾是我的故鄉。到我二十八歲那年為止,我的人生有一大半時間在這裏度過。但是當我再一次踏上這塊土地時,卻感到非常陌生。僅僅六年時間,我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個虛祖人。對我來說,似乎虛祖才是我的故鄉。但是現在我知道了,正如同撒勒對我說的那樣,我的命運就如同天上的雲,注定了四處漂泊。我不會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故鄉。我雙腳所踏之處,就是我的家。在回到赫頓瑪爾的第一個晚上,我住在一家小旅館裏。因為戰火的波及,這裏一片頹唐潦倒的氣象。空氣中彌漫這不祥的氣息。站在旅館二樓房間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遠方村落的廢墟。傍晚的天空鉛雲密布,低垂的雲腳下,有黑色烏鴉盤旋。入夜後,下起了小雨。在昏暗的燈光下吃了簡單粗糙的晚餐後我回到房間,盤腿坐在床上開始例行的打坐。這是在撒勒那裏修煉時養成的習慣。我的精神漸漸沉入一片平和的黑暗之中,窗外的雨聲慢慢隱去,整個世界都被隔離開。我喜歡這種絕對的寧靜。但是很快我就捕捉到一絲銳利的氣息,雖然沒有殺意,但仍然對我構成威脅。意識浮出水麵,我睜開眼睛,剛好看到一個瘦削的身影敏捷地從窗子裏翻進來。銀發,碧眼,瘦高,紫色的長風衣。我不會忘記這種打扮的。天族人。我伸手抄起放在床邊的大劍,劍鋒指向他的胸膛。與此同時,他手中一件奇特的短小武器也對準了我的胸口。我認得那是手槍,天族人慣用的武器,威力巨大。他隻要手指一動,就可以把彈丸送進我的胸膛,但是我也隻需要稍一伸臂,便可以一劍刺穿他的心髒。床頭桌邊,一盞昏燈如豆,火苗靜靜地燃燒著,不時無聲地跳躍一下。我和天族人這樣相持了多久我並不知道,但是天族人最後還是先開口了:“我沒有惡意。”我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如同翡翠般碧綠清澈。長風衣裏麵套頭高領毛衣的領口擋住了他的臉。“你若沒有惡意,就該敲門進來。”我冷冷地說。話雖這樣說,但是從他的眼睛裏我確實看不到殺氣。天族人慢慢舉起雙手,伸開手掌,讓那把槍滑落進袖筒中,然後又慢慢重複了一遍“我沒有惡意。”我放下劍,指著房間裏的椅子:“請坐。”他坐下後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很吃驚。“你是不是叫阿甘佐?”我承認。他的第二句話更讓我驚訝。“盧克西在哪裏?”我反問:“你是什麼人?”他把高領毛衣的領口拉下來,露出臉。這是一張年輕英俊的麵孔,帶著天族人特有的文靜之感。“我的代號是‘暝’。我所隸屬的組織是一個機密,不能告訴你。你可以用我的代號稱呼我。”他說:“我有兩個同伴,‘曉’和‘沙’,在六年前,在這附近的地方失蹤了。資料表明他們最後一次接觸的人之中,包括了你。”“他們死了。”我直截了當地說。暝的神色不變:“這在我們的預料之中,但是現在我必須要回收盧克西身上的鬼神。她在哪裏?”“我不會告訴你。”我的手握緊劍柄。但是暝沒有動,仍舊用那種不緊不慢的平靜語氣問道:“為什麼?”“盧克西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有自己的命運和意誌的人。”我說:“她不是你們的工具,更不是培養鬼神的容器!”暝點點頭:“我知道。我也理解。我們天族人和你們一樣,尊重他人的自由與生命。但是現在是非常時期,我們必須回收盧克西身上的力量。請你將她交還給我。”“告訴我,”我站起來,麵向他:“在被奪走了鬼神的力量之後,盧克西會怎麼樣?”“我不會騙你。”暝說:“那力量本來不屬於她,但是現在已經和她的身體結合得很緊密了。取回鬼神的力量之後,她會死。”“盧克西是我的朋友,是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人”我說:“如果你是我,你會交出她嗎?”暝沉默幾秒鍾,然後說:“不會。”“很好。”我說:“我的答案也一樣。”“盡管不情願,但是沒有辦法,我也隻有強迫你說出她在哪裏了。”暝的語氣竟然沒有絲毫波動,但是我已經看到他的手抬起。來不及多想,我剛把大劍的劍身攔在胸前,兩股強大的力量就撞擊在上麵,濺出一溜火花。然後我才聽到槍響。接著就是連綿不斷的一連十二槍。我把大劍厚重的劍身揮舞得如同風車一般,將所有射來的子彈砸開去。十二槍之後,又是十二槍,在這種狹小的距離內麵對坐在椅子上雙槍連射的對手,一時間我竟完全沒有還手之力。但是我立刻發現,他的兩把槍都隻有六發子彈的容量,每射完十二槍,彈雨就有大約半秒的停頓。半秒,已經足夠。我暗暗吸了一口氣,當暝的第三個十二槍打完的瞬間,我橫劍攔在胸前,身體前衝中吐氣開聲:“破軍升龍擊!”沉重的劍鋒劈開空氣,暝果然來不及再次開槍,隻能雙手舉槍交叉攔在胸前,勉強抵住劍刃,但是他瘦弱的身體顯然無法抵擋我的全力突撞,身下的椅子四分五裂,然後是他背後的木牆。牆壁破碎,斷木碎石亂飛中,我們兩個一同飛出旅館的二樓,冰冷的雨水從夜空落下,暝隨著雨水向地麵墜去,我勉勵提起全身的力量向上騰起,在空中稍頓一下,劍下人上地向著他落地的地方一劍直擊下去。銳利的長劍劈開雨水,帶起一道長長的銀色光芒,仿佛天瀑倒懸。暝側身一滾躲開這足以致他於死地的一刺,但是劍鋒刺入地麵的同時,我的力量也貫入大地,潮濕的地麵如同被巨錘錘擊一般震動,將他消瘦的身體從地麵上彈了起來。我踏步,沉腰,力貫雙臂,劍刃切開泥土,如同劈開水麵一樣毫無阻礙地從下而上斬向他的腰間。對付這種擅長發射火器的對手,最好的方法就是貼身打,打到他喘不過氣來。但是暝的身手出乎我意料的好,他竟然在那間不容發的瞬間用左手的槍墊在我的劍鋒和自己身體中間,右手對著我淩空就是一槍。我本能地一側頭,臉上一道火辣辣的疼痛。同時因為這一躲,大劍沒能全力挑中他。暝借著我這一挑之力,淩空一個筋鬥,然後落在地上,不過臉色已經變得很白了。“你比我想象的強,我可能贏不了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坦白地說道。我笑了:“難道你以為就算你能打贏我,我就會把盧克西在哪告訴你嗎?”暝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阿甘佐,如果換個時代,或許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但是現在,我以天界漫遊槍手的名義發過誓,一定要把盧克西帶回去的。”我笑笑:“看來你的誓言很難實現了。”暝雙臂平舉,槍口依舊對著我,道:“你明白盧克西對我們而言有多重要嗎?”我右手緊握劍柄,暗中戒備,道:“就算本來不明白,看到你這麼拚命的樣子,多少也明白了一點吧。”暝那雙碧綠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過了很久,忽然放下雙臂,道:“今天就到此為止。但是我不會放棄的。我也明白你對盧克西的感情。然而她一個人的生命與千千萬萬天族人的幸福和自由相比,孰輕孰重,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冰冷的雨水落在我身上,順著我的臉頰和手臂流下去。順著我的劍鋒流下去。盧克西一個人的生命,與千千萬萬天族人的幸福和自由相比,哪個更重要?對我而言,這是無需思索的。盧克西當然要比那些與我素不相識的天族人重要得多。但是如果是盧克西自己呢?她會毫不猶豫地為了那些天族人而犧牲自己。盧克西比任何人都要善良,正因為如此,我才更要竭盡全力地保護她不受傷害。“天族人的幸福與自由,應該由天族人自己來爭取。你們有什麼權力讓一個暗精靈女子為了你們的幸福和自由而犧牲?”暝沒有回答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香煙,叼出一支,然後又劃亮一根火柴點燃它。煙頭在雨夜中明滅不定,過了很久,他才說道:“是的。我們沒有任何權力要求其他人為了我們而做出犧牲。但是為了我的同胞們,我寧願背負任何罪孽。就算是與整個人界為敵,我也在所不惜。”他的聲音平靜而堅定,決心一往無前。我沒說話。我沒話可說。對於這樣一個人,你實在不能說他是錯的。他是天族人,他當然要站在天族人的立場上為自己的同胞考慮。但是盡管我認同了他的理念,可我絕不會向他妥協。我決不會交出盧克西,我絕不要盧克西再受到任何傷害。所以我隻能告訴他:“即然這樣,我必須殺死你。天族人的命運與我無關。”暝緩緩吐出一縷煙霧,說道:“我還是希……”他忽然舉槍!火光一閃,我挺劍刺出。沉重的劍鋒破空而去,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就直刺進暝的胸口。我立刻意識到我錯了。子彈擦著我的耳邊飛過。經過剛才的交手,我了解暝的槍法,這種距離下他絕不會射偏的。在我身後不遠的地方傳來了軀體墜落在地麵上的聲音,我回過頭,就看到在背後幾十步遠的地方,一個全身漆黑的暗精靈斥候俯伏在地上,顯然是剛從樹梢上掉下來的。他的手裏還緊握著一把長弓。如果不是暝開槍把他擊斃,現在我的後背上已經插了一支毒箭。暝的血順著劍身上的血槽噴出來,噴到我的手上,噴到我的臉上,滾熱。我抱住他的雙肩。暝看著我,臉色變得更白,灰白。他艱難地喘息著,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道:“阿甘佐……你……誤會了……”說完這句話,他就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昏了過去。我用力抱住他,不讓他倒下去,大聲喊道:“喂!混蛋!別死啊!!”“千萬別死啊!!”我半拖半抱地把暝弄回旅館裏。溫暖的火塘邊,暝靜靜地躺在一床厚實的墊子上。他胸前的傷口很深,我切斷了他兩條肋骨,胸骨上也有裂紋。但更嚴重的是傷口很大,鮮血泉水一樣向外噴湧,我雖然也隨身帶有傷藥,但是藥粉剛一敷上去馬上就被血泉衝開。很奇怪是吧,我本來真的對他動了殺心。但是如果現在他死在我的劍下,我必將懊悔愧疚終生。旅館的老板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也許是身處戰爭年代的關係,他對處理這種傷勢很有經驗。被我叫醒後他並沒有多問,看了一眼暝的傷勢後直奔廚房,端出一大盆麵粉——本來是準備明早烤麵包用的。他把傷藥和麵粉摻在一起後厚厚地塗在暝的傷口上,黏糊糊的麵粉總算暫時地止住了大出血。但是在這之前他的血就已經流的太多了。老板囑咐我把火弄旺一些,幫助暝保持體溫,自己就出去找醫生了。本來這種事情讓聖職者來處理會方便很多,但是現在是戰爭時期,鎮上的聖職者都去前線了——這話本也不準確,戰爭發展到這種地步,整個赫頓瑪爾其實都已經是前線了。我雖然在修道院裏生活了幾年,然而一直是以見習聖職者的身份做些打掃劈柴之類的雜物,完全不懂的如何引導神聖的力量愈合傷口。所以我隻能把火塘燒的旺旺的,等醫生。醫生很快就來了。在檢視了暝的傷口後,他的眉毛皺在了一起。“很麻煩。”過了很久,醫生才撚著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來了這麼一句。我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傷到了肺,而且有淤血的血塊壓迫了心髒。貿然引流血塊的話有可能會引發致命的內出血,需要可以讓血流暫時變緩的藥和有特別補血效果的藥才能救他。可是這兩種藥本來就不多,前段時間又都被前線征用了……”最後,這個小個子老頭下了結論:“三天之內找不到我要的藥材,這個人就沒救了。”“到底是什麼藥。”我強忍著一把抓住他衣襟衝他咆哮的衝動,用盡量平緩的聲音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