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將會聽到有關兄弟會存在的傳言。你們無疑已經自己構成了對它的想象。你們可能想象它是密謀者的一個龐大的地下組織,在地窖秘密集會,在牆上留信息,用暗語或特殊手勢辨識彼此。這種事統統不存在。兄弟會成員沒有辦法辨識彼此,任何一個成員都不可能認識超過幾個的其他成員。即使戈爾坦茨本人落入思想警察的手裏,也不能給他們一份完整的成員名單,或任何能引導他們列出完整名單的信息。這種名單不存在。兄弟會不能被根除,是因為它不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組織。隻有一個不可毀滅的理念將它團結起來。除了這個理念再沒有別的可以存續。你不會得到同誌的情誼,也不會得到鼓勵。當最終你被逮捕時,你也不會得到救援。我們從不救援我們的人。最多當某些人絕對需要被封口時,我們才偶爾偷偷把一片刀片送進牢裏去。你們將必須習慣沒有結果也沒有希望地活著。你們將能工作一段時間,將會被逮捕,將會招供,然後將會死去。那是你們將看到的唯一結果。在我們活著的這個時代,任何可知的變化都不可能發生。我們是死人。我們唯一真正的生命是在未來。我們將作為一捧灰和幾截骨頭去參與其中。但是沒人知道那個未來可能有多遠。可能是1000年以後。此刻什麼事都不可能,除了去一點一點擴大清醒著的人的範圍。我們不能集體行動。我們隻能將我們的知識從個人傳給個人,從這一代傳給下一代。在思想警察麵前沒別的辦法。”
他頓了頓,第三次看向腕表。
“你該離開了同誌。”他對茱莉亞說,“等等,還有半壺酒呢。”
他斟滿酒杯,然後托著杯腳舉起了他自己的杯子。
“這一次該敬什麼了呢?”他還是含著一絲嘲諷說道,“敬思想警察的混亂?敬老大哥的死亡?敬人類?敬未來?”
“敬過去。”溫斯頓說。
“過去更加重要。”奧布萊恩鄭重同意。
他們幹了杯,再過片刻茱莉亞起身要走。奧布萊恩從櫥櫃頂上取過一個小盒子,遞給她一片白色藥片,叫她含在舌頭上。那很重要,他說,別帶著酒味出去:開電梯的人非常注意觀察別人。門剛在她身後關上,他似乎就忘記了她的存在。他又來回走了一兩步,然後停住。
“有些細節需要解決,”他說,“我想你們應該有某種藏身之所吧?”
溫斯頓解釋了查林頓先生店鋪樓上的那個房間。
“此刻那還能用。之後我們會給你安排別的地方。經常更換藏身之所是非常重要的。同時我將給你一本那書——”溫斯頓注意到,甚至連奧布萊恩似乎也是用強調的語氣提起這個字眼——“你明白那是戈爾坦茨的書,我會盡快給你。可能還要花好幾天我才能弄到一本。現存的並不多,這你可以想象。思想警察追查並銷毀它們,速度和我們生產它們一樣快。不過沒什麼區別。這書是不可消滅的。即使最後一本也沒了,我們也能幾乎一個字一個字地再印出來。你帶公文包去上班嗎?”他又問。
“慣常是。”
“它長什麼樣?”
“黑色的,很破。有兩根帶子。”
“黑色,兩根帶子,很破——好。將來不久的某一天——我不能確定日期——你上午工作中的一個信息會印錯一個字,你會必須要求重印。第二天你別帶公文包上班。那天某個時候,街上某個人會碰碰你的胳膊說‘我想你落下公文包了’。然後他會給你一個公文包,包裏裝著一本戈爾坦茨的書。但你必須在兩周內歸還。”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
“再過幾分鍾你就必須走了,”奧布萊恩說,“我們將會再見的——如果還會遇見——”
溫斯頓抬頭看著他。“在某個沒有黑暗的地方?”他猶豫地說道。
奧布萊恩看上去沒有一絲驚訝地點點頭。“在某個沒有黑暗的地方,”他說,似乎明白這暗指什麼,“還有,你離開前還想再說什麼話嗎?有什麼口信?有什麼問題?”
溫斯頓想了想。他似乎不想再問什麼問題:他更不想說些什麼高調又泛泛的話。他腦海中出現的不是同奧布萊恩或兄弟會有直接聯係的,他想到的是他母親度過生命中最後幾天的那昏暗的臥室、查林頓先生店鋪上麵的小房間、玻璃鎮紙、花梨木畫框裏那幅銅版畫,這些東西都混合在了一起。他幾乎不假思索地說:
“你有沒有剛好聽過這首老調子,開頭是‘橘子和檸檬,聖克萊蒙特的大鍾說’?”
奧布萊恩又點點頭。他帶著一絲莊重和禮貌接下去唱完了這段:
“橘子和檸檬,聖克萊門特的大鍾說,
你欠我3法新,聖馬丁的大鍾說,
你什麼時候還我錢?老百利的大鍾說,
等我有了錢,索迪治的大鍾說。”
“你知道最後一句!”溫斯頓說。
“是,我知道最後一句。恐怕你現在該走了。但等一下。我最好也給你一片藥。”
當溫斯頓站起來時,奧布萊恩伸出一隻手。他那有力的一握幾乎把溫斯頓手掌的骨頭都捏碎了。到門口時溫斯頓又回頭看看,但是奧布萊恩似乎已經開始那套把他清除出腦海的程序了。他在手按著屏幕開關等著。在他身後,溫斯頓能看到寫字台上放著的綠罩台燈、語音聽寫機和塞滿文件的紙簍。這件事結束了。他想到在30秒之內奧布萊恩就會回到那代表黨的、被打斷又重要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