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緒一下子又回到了凱瑟琳身上。凱瑟琳毫無疑問是會把他揭發給思想警察的,要不是她太蠢了,不能察覺他那些不合正統的觀點。但此時真正讓他想起她的還是下午的悶熱,熱得他滿頭是汗。他開始向茱莉亞講述一件發生過的,或者說沒能發生的事,那是在11年前另一個炎熱的夏日午後。
那時他們剛結婚三四個月。他們在去肯特某地團體遠足時迷了路。他們隻掉隊幾分鍾,但卻拐錯了一個彎,一會兒就來到一個過去的白堊土礦場的邊緣。那是一個高10~20米的懸崖,底下都是凸起的巨石。他們也找不到人來問路。凱瑟琳一發現他們迷了路就變得非常不安。離開那堆喧鬧的遠足團隊隻一會兒也會讓她感到犯了錯。她想沿著來時的路快點趕回去,開始往另一個方向尋找。但在這時溫斯頓注意到下麵的懸崖壁上的縫隙中長著幾株金錢草。其中一株兩種顏色——洋紅和磚紅,但又明顯長在同一個根上。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東西,就叫凱瑟琳來看看。
“看,凱瑟琳!看那些花。靠近底下的那叢。你看見它有兩種顏色了嗎?”
她已經轉身要走了,但又煩躁地回來一小會兒。她甚至在懸崖壁上探出身子去看他手指的地方。他正站在她身後,用手放在她腰上。在這一刻他忽然想到這裏真的隻有他們兩人。附近一個人也沒有,連樹葉也不動,甚至都沒有鳥的蹤跡。在像這樣的一個地方,藏著一個麥克風的危險性是非常小的,甚至如果藏著一個,它也隻能錄到一點聲音。那正是下午最炎熱、最令人困乏的時刻。陽光烤在他們身上,汗水從他的臉上流下。那個想法突然間向他襲來……
“你為什麼不正好推她一把?”茱莉亞說,“要是我就會這麼做。”
“是的,親愛的,你會這麼做的。我也會,如果當時我和如今一樣的話。或許我會的——我不確定。”
“你很遺憾沒有那麼做嗎?”
“是的,總的來說我很後悔沒有那麼做。”
他們靠在一起,坐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他把她拉近了一點。她把頭搭在他肩上,她頭發那好聞的味道衝淡了房間裏的鴿糞的臭氣。她還十分年輕,他想,她還對生活懷有期待,她不明白把一個礙事的人推下懸崖也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事實上那不會有任何不同.”他說道。
“那你為什麼還遺憾當時沒那樣做呢?”
“隻因為與消極的東西相比,我更傾向於積極的。在我們所參加的這個遊戲中,我們不能獲勝。而某些種類的失敗還是比其他種類的要強一點兒的,僅此而已。”
他感到她的肩膀表示否定地稍稍聳了一聳。每當他說諸如此類的話時,她總是反對他。她不能把個人總會被打敗接受成為一條自然規律。她也多少意識到了她本人的命運早已是注定的,思想警察遲早會抓住她,殺了她。但是她腦海裏的又一個部分相信或許還是可能建起一個秘密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可以隨心所欲地活著。你隻要幸運、狡黠和大膽就行了。她不明白根本沒有幸福這種東西,不明白勝利隻存在於死後很久的那遙遠的未來,不明白從向黨宣戰那一刻起就最好把自己當成一具屍體。
“我們死了。”他說。
“我們還沒死。”茱莉亞很平淡地說。
“我們在肉體上是還沒死。我們沒準還有6個月,1年——5年,這是可想而知的。我畏懼死亡。你還年輕,所以你應該比我更畏懼死亡。我們顯然應該盡可能把死亡推得越晚越好。但那也不會造成任何不同。隻要人還是人,死與生就是一樣的。”
“哦,瞎扯!不久以後你願意和我還是和一具骷髏一起睡覺?你不享受活著嗎?你不喜歡感受這些嗎?這是我,這是我的手,這是我的腿,我是真的,我是現實存在的,我是活著的!這樣你不喜歡嗎?”
她將自己扭轉過來,用胸脯緊貼著他。他能隔著她的工作服感到她的胸脯,成熟又堅實。她的身體似乎是在把它的一些青春和活力注入他體內。
“是,我喜歡那樣。”他說。
“那就停止談論死了。現在聽著,親愛的,我們得約好下次見麵了。我們也可以回到樹林中的那個地方去,好久沒去了。但你這次必須從一條別的路去那兒。我已經把這些都計劃好了。你乘火車去——看,我會給你畫出來。”
她又以一貫的務實勁兒把一些土刮到一起,開始用鴿巢裏的一根樹枝在地板上畫出一張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