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茱莉亞輕聲說。
一隻畫眉飛到了離他們不到5米遠的樹枝上,幾乎和他們的臉一樣高。或許它並沒有看到他們。它在陽光裏,而他們在樹蔭裏。它展開翅膀,又小心翼翼地合攏來,低下一會兒頭,仿佛是在向太陽行某種禮,接著就開始不停地唱起來。在午後的靜謐中,這音量大得驚人。溫斯頓和茱莉亞緊緊地靠在一起,心醉神迷。這歌聲一直在繼續,一分鍾接著一分鍾,變化無窮,都不重複,十分驚人,幾乎像是那鳥有意要炫耀自己的技巧。有時它也停下來幾秒,展開又合攏翅膀,然後鼓起布滿斑點的胸脯,又開始放聲歌唱。溫斯頓帶著一種模模糊糊的敬意看著它。那隻鳥是在為誰,為什麼而唱呢?沒有配偶也沒有對手在聽它唱。是什麼促使它坐在這寂靜的樹林邊衝著一片空曠縱情歌唱?他不知道附近什麼地方究竟有沒有藏著麥克風。他和茱莉亞隻用非常輕的聲音說話,麥克風錄不到他們的聲音,但卻能錄到畫眉的歌聲。也許有個甲蟲般的矮個男人正在那裝備的另一端注意聽著——聽著鳥叫。但漸漸地,那鳥兒不停的歌唱將所有猜測都驅除出他的腦海。那歌聲好像某種液體,混合著樹葉縫中透過的陽光灑滿他的全身。他停止了思考,隻去感覺。女孩的腰肢在他的臂彎處,柔軟而又溫熱。他把她轉過來,這樣他倆的胸膛就貼在一起了。她的身體似乎要融進他的身體裏了。他的手摸到哪兒,都像水一樣柔軟舒適。他們的嘴唇緊緊貼在一起,這和他們前那生硬的親吻非常不同。當他們再把臉挪開時,他們都深深地歎氣。那鳥嚇了一跳,拍拍翅膀飛走了。
溫斯頓把嘴唇貼在她耳邊低語道:“現在吧。”
“不是這裏,”她輕聲回答道,“回到那塊隱蔽的空地上。那裏更安全。”
他們折回那塊空地,速度飛快,還折斷了幾根樹枝。當他們一回來進入小樹苗的包圍之中,她就轉過身來麵朝著他。他倆都呼吸急促,但她的嘴角又浮現出了笑容。她站在那兒看了他一會兒,然後就去拉她工作服的拉鏈。是的!這幾乎和他夢裏的一樣。她用幾乎和他曾想象的一樣飛快的速度脫光了衣服,然後以那同樣優美的姿勢將它們扔在一邊,似乎整個文明都消失了。她的身體在陽光裏白得耀眼。但有一會兒他沒看她的身體,他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她那帶著坦率微笑的長著些雀斑的麵龐。他跪倒在她麵前,用自己的手握住了她的手。
“你以前做過嗎?”
“當然。幾百次——哎,無論如何有幾十次了。”
“是和黨員做嗎?”
“是,總是和黨員。”
“和內黨黨員?”
“倒沒和那些豬玀做過,沒有。不過如果他們但凡有一半的機會,許多人都會的。他們並不是看上去的那樣莊嚴神聖。”
他的心劇烈跳動起來。她做過幾十次:他倒希望那是幾百次,幾千次。任何暗示著腐化的事都能讓他充滿狂熱的希望。誰會知道黨在表麵底下腐朽了,他們那對艱苦奮鬥與自我反省的鼓吹隻不過是為掩蓋罪惡的假象罷了。如果他能讓他們所有人都傳染上麻風和梅毒,他會多麼高興地去這麼做啊!任何去腐蝕、去削弱、去破壞的事!他拉下她,他倆就麵對著麵跪在地上。
“聽著,你有過的男人越多,我越愛你。你懂嗎?”
“是的,我完全懂。”
“我恨純潔,我恨好品質。我不想任何地方有任何美德存在。我想讓每個人都腐化到骨子裏去。”
“那就好了,我應該配得上你,親愛的。我腐化到骨子裏去了。”
“你喜歡做這個嗎?我不隻是指和我做,我指這個本身。”
“我熱愛做這個。”
那就是他最想聽到的。不僅對一個人的愛,還有動物的本能,那簡單而無差別的欲望:這就是能使黨分崩離析的力量。他把她壓倒在草地上,壓倒在散落一地的風鈴草中。這回沒有什麼困難。一會兒他們的胸脯起伏就慢到正常的速度了,他們帶著一種愉悅的無助感分開了。陽光似乎變熱了。他倆都很困倦。他伸手拉過丟在一旁的工作服,部分蓋到她身上。他們幾乎立刻就睡著了,睡了半個小時左右。
溫斯頓先醒了。他坐起來看著茱莉亞那張長著雀斑的臉,她還在睡,枕著手掌。除了嘴唇,她都不能叫漂亮。如果湊近看,她的眼周還有一兩條細紋。她那短短的黑發異乎尋常的濃密又柔軟。他忽然想起還不知道她姓什麼,她住在哪裏。
那此刻無助的沉浸在睡夢中的青春、矯健的身體在他心裏喚醒了一種憐愛的、保護的心情。但是那種他在榛子樹下聽著畫眉鳴叫時所感到的完全出於無心的柔情卻沒怎麼回來。他把工作服拉到一邊,細細觀察她那光滑潔白的皮膚。他想,在過去,一個男人看著女人的身體,發覺被勾起了欲望,就這樣了。但是如今已經不可能有純粹的愛或純粹的欲望了。沒有感情是純粹的,因為一切都與恐懼和仇恨混雜在一起。他們的擁抱是一場戰鬥,而高潮就是一場勝利。是向黨的一擊,是一個政治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