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什麼時候下班?”
“6點半。”
“咱們在哪兒見?”
“勝利廣場,紀念碑附近。”
“那裏全是屏幕。”
“有一大群人就沒事兒。”
“用暗號嗎?”
“不用。你看到我在一大堆人中間時再過來。別看我。跟在我附近就好了。”
“什麼時候見?”
“7點。”
“好的。”
安普爾福斯沒看到溫斯頓,坐到另一張桌子邊去了。他倆沒再說話,麵對麵地坐在一張桌子旁,盡可能不去看對方。那女孩飛快地吃完午飯就離開了,溫斯頓留下來抽了一支煙。
溫斯頓比約定的時間早了一點就到了勝利廣場。他繞著有溝槽的大圓柱的基座隨便走著,圓柱頂上老大哥的塑像凝視著南邊的天際,在那裏他第一次殲滅了歐亞國的戰鬥機(幾年前是東亞國的戰鬥機)。圓柱前街上立著一個騎在馬背上的人的塑像,應該是奧立佛·克倫威爾。7點已經過5分了,那個女孩還是沒有出現。一陣恐懼又向溫斯頓襲來。她不會來了,她改主意了!他慢慢走到廣場北側,又感到了一絲愉快,因為他認出了聖馬丁教堂——當它還有鍾的時候,鍾聲能敲出“你欠我3個法新”。然後他就看見女孩站在紀念碑基座旁讀著,或者是假裝在讀著盤旋著貼在圓柱上的宣傳畫報。不等更多的人聚集起來就去靠近她很不安全。山形牆的周圍裝滿了屏幕。但是這時左邊某個地方忽然傳來一陣喊叫和重型車輛開過的隆隆聲。忽然之間所有人都好像要奔跑著穿過廣場。那個女孩輕盈地繞過基座邊的獅子像,混進了奔跑的人群中。溫斯頓也跟著她。他邊跑著,邊從人們的叫喊聲中聽出是有幾列載著歐亞國戰俘的車隊經過。
廣場南麵已經是人群密集了。溫斯頓在平時是那種在擁擠的人群中總會被擠到外邊的人,可現在他卻推搡著往人群中心擠過去。不久他就離那女孩隻有一臂之遙了,但卻被一個身形龐大的群眾和一個應該是其妻子的幾乎同樣壯碩的女人給擋住了,他們的身軀似乎築成了一堵不可穿越的牆。溫斯頓側過身來,用力把肩膀擠進他們之間,有一陣子他覺得自己的內髒都好像在那兩個壯實的臀部之間被擠成肉漿了。然後他擠了過去,出了一點汗。他在女孩旁邊。他倆肩並肩,眼睛都直直地看著前麵。
街上開過一長列卡車,車上四角都分別肅立著麵無表情、端著衝鋒槍的警衛。卡車裏則有一些穿著綠色破製服的身形矮小的黃種人,他們蹲著擠在一起。他們那悲傷的蒙古人種的臉全然不帶一絲好奇地望向卡車外麵。當卡車不時顛簸時,就有金屬叮當作響,因為所有戰俘都戴著腳鐐。一車又一車的神情悲苦的戰俘過去了。溫斯頓知道他們在那兒,但是他隻是斷斷續續地看到他們。那女孩的肩膀和自手肘以下的那段胳膊都貼住了他。她的臉頰近得足以讓他感到她的溫度。如同在食堂那次一樣,她立刻又掌控了這個局麵。她開始用像上次那樣不動聲色的聲音說話,這低聲很容易淹沒在喧嘩和卡車開過的聲音中。
“你能聽到我的聲音嗎?”
“能。”
“周日下午你能休息嗎?”
“能。”
“那仔細聽好。你要記住。去帕丁頓車站——”
帶著一種令他驚訝的行軍作戰般的精確性,她描繪了他要走的整個路線。坐半個小時的火車,出車站左拐,沿著公路再走兩公裏,穿過沒有橫梁的大門,沿著一條小路穿過田野,來到一條長著草的路上,再沿著一條小路穿過灌木叢,然後有一株布著青苔的枯樹。這些都似乎是在她頭腦中的一張地圖。“你全記得住嗎?”她最後小聲說。
“記得住。”
“你先往左,再往右,然後再往左。那門沒有門楣。”
“我知道了。什麼時間?”
“大概下午3點。你可能得等等我。我會從另外一條路趕到那裏。你確定你都記住了嗎?”
“確定。”
“那就盡快從我身邊走開。”
她不需要告訴他這樣做,但這時他們還困在人群中擠不出去。卡車還在一輛輛駛過,人們也還在不知足地觀望著。一開始零星的有幾聲噓聲,但隻是從人群中間的黨員那裏傳來的,而且很快就停息了。人們僅僅都是好奇。外國人都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無論是歐亞國人還是東亞國人。除非他們以戰俘的身份出現,否則很少能真正看見他們,而即便是戰俘,也隻能飛快地瞟幾眼。除了幾個被作為戰犯絞死以外,也不知道他們會是什麼下場:其他人就消失了,可能是被送進了勞改營。他們那蒙古種的圓臉會變得更像歐洲人種,肮髒,胡子拉碴,憔悴不堪。他們的眼睛從布滿胡楂的顴骨上邊盯著溫斯頓的眼睛,有時帶著一絲很奇怪的專注,又一閃而過。車隊快走完了。他可以看到最後一輛卡車上一個年紀很大的人,臉上的胡子亂糟糟的,他筆直站著,手腕交叉著放在身前,似乎已經習慣被銬著。這時候溫斯頓和女孩就該分手了。但在這最後一刻,當人群還在擠著他們時,她的手摸到了他的手,捏了一下。
那都不會有10秒鍾,但他們的手好像緊握在一起很久。他有時間來感受她的手的每一個細節。他摸索著她那長長的手指,形狀很美的指甲,因為工作而長滿老趼的手掌和她腕下光滑的肌膚。僅僅是這樣一摸,他也幾乎像看到了一樣。與此同時,他又想起他不知道她的眼睛是什麼顏色。可能是棕色,但是黑頭發的人有時候眼睛是藍色的。但轉過頭來看她就愚不可及了。他們的手緊緊握著,在擁擠的人群中並不引人注目,他們直直地看著前方。不是女孩,反倒是那個年紀大的戰俘兩眼悲傷地透過亂糟糟的胡楂盯著溫斯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