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早有一天,塞姆會被蒸發掉的,溫斯頓突然想到這一點並對此深信不疑。他聰明過頭了。他看得太透徹了,說得太露骨了。黨不喜歡這樣的人。遲早有一天他會失蹤的。這都清楚地寫在他的臉上了。

溫斯頓把麵包和奶酪吃完了。他略微側過身子來喝他的那缸咖啡。坐在他左邊桌子的那個嗓音刺耳的男人還在沒完沒了地聒噪著。一個大概是他秘書的年輕女孩,背對著溫斯頓坐在那裏聽他說話,似乎對他所說的一切都表示出很熱切地讚成。時不時地,溫斯頓能聽到一兩句這樣的話:“您說得太對了,我完全讚同,”這些話都出自那個很年輕卻相當愚蠢的女孩之口。但是另外那個人的聲音卻從來沒有過片刻的停頓,即使是在那姑娘說話的時候也同樣如此。溫斯頓跟那個人打過照麵,不過也隻是知道他在小說局裏擔任某個重要的職務。他的年紀大約有30歲,聲線發達,巧舌如簧。他的腦袋微微向後仰著,而且由於他坐著的角度使他的眼鏡有反光,所以溫斯頓隻能看見那兩片像空空的圓盤似的眼鏡鏡片,而無法看見他的眼睛。讓人感到有些可怕的是,從他嘴裏滔滔不絕地發出來的聲音中,幾乎連一個單詞都聽不出來。僅僅有一次,溫斯頓聽到了這樣一句短語——“完全徹底消滅戈斯坦因主義”——這話說得非常快,就像是鑄成一行的鉛字似的,整個地蹦了出來。其餘的就完全是呱呱呱的噪聲了。不過盡管你根本無法聽清楚那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麼,但是你還是可以對他所說的基本內容有個大致的了解。他有可能是在譴責戈斯坦因,並且要求對思想犯和破壞分子采取更嚴厲的措施,可能是在強烈譴責歐亞國軍隊的暴行,也可能是在歌頌老大哥或者那些在馬拉巴爾前線的英雄——這都沒什麼不一樣。無論他說的是什麼,都可以肯定的是,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絕對正統、絕對英社的。當看著那張沒有眼睛的臉龐,嘴巴卻在一張一合地忙個不停的時候,溫斯頓的心中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並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是一個假人。不是那個人的腦子,而是他的喉頭在控製著他所說的話。從他嘴裏冒出來的東西雖然也是由詞語組成的,但卻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講話,而是在無意識狀態下發出來的噪聲,就像鴨子呱呱叫一樣。

塞姆沉默了一會兒,他拿著勺子在那一攤稀糊糊的燉菜上劃來劃去。另外一張桌子上的那個人還在繼續飛快地嘎嘎地聒噪著,盡管周圍一片喧嘩,可是他的聲音還是可以很清楚地聽到。

“新話中有一個單詞,”塞姆說,“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叫‘鴨話’,就是指像鴨子那樣呱呱叫著說話。這種單詞非常有意思,它有兩個完全相反的含義。將它用在意見相左者身上就是罵人;用在意見相同者身上就是稱讚。”

無疑地,塞姆是要被蒸發的,溫斯頓再次想到這一點。他這麼想時心中感到了一些悲哀,盡管他很清楚塞姆瞧不起他,也有點不喜歡他,而且隻要能找到理由的話,塞姆完全有可能把他作為思想犯揭發出來。總之,塞姆有些不對勁兒的地方。塞姆身上缺少這樣一些東西:謹慎、超脫、大智若愚。你不能說他不正統。他信仰英社的原則,他崇敬老大哥,他對勝利歡欣鼓舞,他對異端無比憎恨,這些都不僅僅是出於真心誠意,而且帶有一種無法遏製的熱情,他打探消息非常靈通,而這也是普通黨員望塵莫及的。然而他總是隱約給人一種靠不住的感覺。一些最好不說為妙的話他總是脫口而出,他讀了太多的書,常常還會光顧栗樹咖啡館,那是畫家和音樂家出沒的地方。沒有法律,甚至連不成文的法律都沒有,禁止人們經常光顧栗樹咖啡館,然而不知何故,那總是個不祥之地。在最後被清洗之前,那些名譽盡毀的黨的創始領導人常去那個地方。據說好幾年或者好幾十年以前,戈斯坦因本人有時也曾經去過那裏。塞姆的命運是不難預見的。不過仍然可以肯定的是,隻要塞姆掌握了他,溫斯頓秘密想法的本質,哪怕隻是3秒鍾,他也會馬上向思想警察揭發他的。其他人在這件事上也都會這麼做的,不過塞姆會比大多數人更積極。光有熱情還遠遠不夠。正統就是無意識。

塞姆抬起頭來。“帕森斯過來了。”他說道。

他說話的語氣中似乎還有這樣的意思:“那個該死的大傻瓜。”帕森斯與溫斯頓一樣都住在勝利大廈,他真的從屋子那邊穿過來了。他是個胖乎乎的中等個頭的人,淺色頭發,長著一張青蛙一樣的臉。他才35歲,脖子上和腰圍上已經囤積了一堆堆的脂肪,不過他的動作仍然很敏捷、帶著孩子氣。他的整個外表看起來像是個大塊頭的小男孩,以至於他雖然穿著製服,但是仍然會讓人不禁想起他穿著少年偵察隊的藍短褲、灰襯衫、係著紅領巾的樣子。一想起他的模樣來,人們的腦海裏就總會出現胖得有了小坑的膝蓋和卷起袖子露出來的胖乎乎的小臂。事實也的確如此,隻要一有機會能穿短褲,像集體遠足或者進行其他體育活動時,帕森斯總會毫無例外地穿上短褲。他愉快地同他們倆打著招呼,“哈羅,哈羅!”然後就在桌子旁邊坐了下來,身上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汗臭味。他那張粉紅的臉上掛滿了汗珠。他出汗的能力非同一般。在鄰裏活動中心,根據乒乓球球拍的潮濕程度,就可以知道他何時打過乒乓球。塞姆已經把一張紙拿了出來,上麵有一長列的單詞,他手裏拿著一支蘸水筆在那兒研究著。

“你看他吃飯的時候都在工作啊,”帕森斯用胳膊推了推溫斯頓說道,“真積極啊?老夥計,你在弄什麼呢?我猜對我這樣的粗人來說太過高深了。史密斯,老夥計,告訴你我為什麼到處找你吧。是因為你忘記把捐款交給我了。”

“什麼捐款?”溫斯頓一邊問道,一邊下意識地去掏錢。每人的工資中大約有1/4是必須要留起來的,好應付各種各樣的誌願捐獻,名目非常繁多,讓人很難清楚地記得各項開支。

“為了仇恨周的捐獻。你知道——家家戶戶都要出的。我是咱們這一片的出納員。咱們正在全力以赴——要做出巨大的成績來。我告訴你,如果勝利大廈掛出來的旗幟不是整條街上最多的話,那絕不是我的錯。你答應過我要捐兩塊錢的。”

溫斯頓找到了兩張皺巴巴、髒兮兮的鈔票交給了帕森斯,而後者用一種不識字的人慣用的簡潔字體記在一個小本子上。

“順便說一下,老夥計,”他說,“我聽說我的那個小崽子昨天用彈弓打了你。我已經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事實上,我告訴他如果他再犯我就要把他的彈弓沒收。”

“我想他是因為不能去看絞刑而有點不高興。”溫斯頓說。

“嗯,對啊——我要說的就是這個意思,這表示他的動機是好的,對不對?他們倆都是淘氣鬼,兩個都很淘氣,但是他們的積極性可真不用說。他們整天想的就是少年偵察隊,當然還有打仗。你知道上個星期六,我的小女兒到伯克翰斯德去遠足時做了什麼事嗎?她讓另外兩個女孩子同她一道,偷偷地從隊伍中溜開了,用整整一下午的時間跟蹤一個陌生人!她們在他後麵跟了有兩個小時,一直穿過了樹林,等到了阿默夏姆以後,她們就向巡邏隊告發了他。”

“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做?”溫斯頓有些吃驚地問道。帕森斯繼續洋洋自得地說道:

“我的孩子肯定他是敵人以某種方式派來的特務——比如說可能是空降過來的。但是關鍵點在於,老夥計。你知道是什麼東西讓她一開始就懷疑他的嗎?她發現他穿了一雙很古怪的鞋子——她說她從來都沒有看見別人穿過這種樣式的鞋子。因此他有可能是個外國人。對7歲的小孩子來說算很聰明了,是不是?”

“那個人後來怎麼樣了呢?”溫斯頓問道。

“哦,這我可不知道了。但是,我是一點兒也不會吃驚的,如果——”帕森斯做了一個步槍瞄準的動作,嘴裏還發出扣動扳機的聲音。

“不錯。”塞姆漫不經心地說道,他仍在看那小紙條,頭也沒抬。

“我們當然不能放鬆警惕。”溫斯頓忠實地表示讚同。

“我的意思是說,現在還在打仗呀。”帕森斯說。

似乎是為了證實這一點,他們頭頂正上方的屏幕裏發出了一陣喇叭聲。然後,這次不是宣布一次軍事勝利,而隻不過是來自富裕部的一則公告。

“同誌們!”一個年輕人的聲音慷慨激昂地說道,“請注意,同誌們!我們有個喜訊要向大家宣布。我們已經贏得了生產戰線上的勝利!剛剛統計完的各類消費品產量的數字表明,在過去的一年中,我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20%以上。今天上午,大洋國舉國上下都舉行了自發的遊行活動,勞動者都走出了工廠和辦公室,打著標語旗幟走上街頭遊行,充分表達著對老大哥的感激之情,因為有了老大哥的英明領導,才為他們帶來了幸福新生活。一些已經完成的統計數字如下。食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