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讓人不寒而栗的事,當他痛苦地盡力將肩膀往後拉的時候(把雙手放在臀部上,來回地轉動身體腰部以上的部位,這種鍛煉被認為會對背部肌肉有好處),他成千上萬次地想到——這些讓人不寒而栗的事,可能全都是真的。如果黨能夠將手插入到過去之中,說這件事或者那件事從來都沒有發生過——那麼,毫無疑問,這不是比純粹的拷打和死刑要來得更加可怕嗎?

黨說大洋國從來沒有跟歐亞國結過盟。而他,溫斯頓·史密斯知道,就在短短的4年前,大洋國還在跟歐亞國結盟。但是這種知識存在於哪裏呢?僅僅存在於他自己的意識之中,但無論如何,他的意識一定會很快地被消滅掉。而且如果所有其他人都接受了黨強加的謊言——如果所有的檔案上都記錄著相同的說法——那麼謊言就會被載入曆史並成為真理。黨的一句口號這樣說道:“誰控製了過去,就控製了未來;誰控製了現在,就控製了過去。”雖然過去的性質是可以改變的,但是它從未改變過。不管什麼隻要現在是正確的,就會世世代代正確下去。這相當簡單。所需的隻不過是要永無休止地戰勝自己的記憶。他們管這叫“現實控製”;用新話說是“雙重思想”。

“稍息!”女教練大聲喊道,語氣稍微溫和了一點兒。

溫斯頓把兩臂垂到身體的兩側,緩慢地吸了一口氣。他的思想滑到一個“雙重思想”的迷宮般的世界裏去了。知道與不知道;知道事情全部的真實情況卻講述一些精心編造的謊話;同時持有兩種針鋒相對的觀點,在明知道它們互相矛盾的同時,又對它們都深信不疑;用邏輯來反對邏輯;在批判道德的同時又讓人遵守道德;在相信民主是不可能的同時又相信黨是民主的捍衛者;忘掉一切必須忘掉的東西,然後又在需要的時候能夠隨時想起它來,接著又馬上把它忘掉,而尤其重要的是,對於這樣做法的本身也要照此處理。最絕妙透頂之處在於:有意識地讓自己進入無意識狀態,然後,再一次地,讓你對你剛剛完成的自我催眠變得毫無意識。甚至連要了解“雙重思想”一詞的含義,都要用到雙重思想本身。

女教練又開始叫他們立正。“現在看看我們中誰能摸到腳趾頭!”她充滿熱情地說道,“從腰部往下彎,同誌們,請往下彎。一——二!一——二!……”

溫斯頓非常不喜歡這節練習,因為這會讓他從腳後跟到屁股都感到一陣劇痛,而且最後常常又會導致咳嗽的發作。他原來在沉思中所多多少少感受到的一點點樂趣已經蕩然無存。過去,他想到,不僅僅是被改變了而已,它實際上已經被毀掉了。因為,在除了你自己的記憶以外不存在任何記錄的時候,那麼你要怎樣才能夠確定一件事情,哪怕它是最顯而易見的事實呢?他努力回想自己是在哪一年第一次聽到老大哥這個名字的。他想這肯定是在60年代中的某一年,但是想要確定究竟是哪一年是不可能的。當然,在黨史裏,在革命的最早期,老大哥就一直是革命領袖和捍衛者了。他建功立業的時間在逐步往回推溯,一直推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40年代和30年代,那時候,那些戴著奇特的圓筒狀禮帽的資本家們,仍舊坐著鋥亮的大汽車,或者兩邊鑲著玻璃窗的馬車,往來於倫敦的街道。沒有辦法知道,這種傳奇故事中有幾分是真的,有幾分是憑空杜撰出來的。溫斯頓甚至都不記得黨到底是誕生於何年何月。他不認為他在l960年以前曾經聽到過“英社”這個詞,不過有可能,它在老話中被稱為“英國社會主義”,而這有可能要流行得早些。一切都變得非常模糊不清。但確確實實,有的時候你又能非常明確地指出哪些是謊話。舉例來說,在黨的教科書中曾聲稱,是黨發明了飛機,這並不是真的。從他很小的時候起,他就記得有飛機了。但是你什麼都證明不了。從來沒有過任何證據。在他的一生之中,隻有一次他掌握了確鑿無疑的文件證據,可以證實某個曆史事實是偽造出來的。而且那一次——

“史密斯!”屏幕裏那個潑婦般的聲音尖叫道。“6079號溫斯頓·史密斯!沒錯,就是你!再彎低一些!你可以做得更好。你沒有盡力。再低一些!這樣好多了,同誌。現在全體稍息,看我示範。”

溫斯頓全身直冒熱汗。他的臉部仍然保持著那副令人莫測的表情。千萬不能流露出沮喪的表情!千萬不能流露出不滿的表情!眼睛一眨,就會把你自己暴露出來。他站著看那女教練把胳膊舉過頭頂,接著——算不上姿態多麼優美,可是特別幹淨利落——彎下身子,並讓手指尖墊到了腳趾的下麵。

“就是這樣,同誌們,我要看到你們都能做到這樣。再看我做一遍。我已經39歲了,還有4個孩子。現在注意看。”她又彎下身子,“你們看我的膝蓋沒有彎曲。隻要有決心你們都能做到,”她一邊直起身子一邊補充道,“所有45歲以下的人都完全能夠摸到自己的腳趾。並不是人人都有幸能到前線去參加戰鬥,但是至少我們可以做到保持身體健康。請想想那些在馬拉巴爾前線的弟兄們!還有水上堡壘上的水兵們!想一想,他們得忍受多少艱苦的考驗。現在再做一次。好多了,同誌們,好多了。”她又接著鼓勵道,此時溫斯頓猛地彎下腰來,手指成功地摸到了腳趾,而膝蓋仍保持著筆直,這是他幾年裏第一次做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