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成長(3 / 3)

“就是他幹的。”有人確認道。

我感到憤怒。

“我犯了什麼錯?”我問我的母親。母親一聲不吭,隻顧著流淚,傷心透頂。“娘娘紮嬤?”我望著老家奴。紮嬤的臉上老淚縱橫,既是痛心又是憐憫。我看看周圍的人們,大家對我怒目而視。“我怎麼了?”我不禁皺起眉頭。

“你承認了。”大媽說。

“我承認什麼?”我問道。

“你是個壞蛋!”有人罵我。

“強盜。”又有人怒斥。

“你們為什麼罵我?”我有什麼罪過,竟受如此責罵。

一個表姐站了出來,把一隻斷了翅膀的蝴蝶摔到我身上。我彎腰撿起蝴蝶,我認識它,它是卓瑪的頭飾。我把目光放到了卓瑪身上,她卻將頭埋到姑媽懷裏。

“這就是你幹的‘好事’!”大表姐說。

我一時發懵,我究竟幹了什麼“好事”,你們要這麼對待我們母子。當然還有可憐的紮嬤,她正陪著我母親流淚。

“阿媽,我怎麼了?”我問母親。

“你認錯嗎?”母親和藹地說。

“我認什麼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你弄壞了小卓瑪的蝴蝶!”大伯母終於指著我的鼻子喝道。

一下子我全明白了,他們聚集在廚房門口為難我的母親是因為他們認定是我弄壞了表妹卓瑪的蝴蝶。可我沒有,你也看到的,我就是沒有。

“我沒有。”我說。

我把目光投向卓瑪,她仍埋頭於她母親的懷裏。我希望她能替我做證,雖然我曾經得罪過她,但那都是無心之失,從本質上說我是一個好人,我是多麼希望能夠跟她和好。很明顯,卓瑪沒有給我任何機會,從開始到現在。

“你還沒有?都證據確鑿了。”大媽很生氣,瞪大了眼睛衝我吼道。

“我沒有。”我說。

“我明明看見你今天早上撞倒了表小姐,人家哭了,你還要動手打人家,結果人家跑了,你沒有得逞。”一個廚娘幫腔道。

“我也可以做證。”又一個廚娘幫腔道。

“我也看見的。”再一個廚娘幫腔道。

“……”

好了,雖然你們都看到了,但這不是事實的真相。

“壞‘倮倮’!”不知是誰這樣罵道。

母親咬緊了牙,將我拖到一邊,怒視著我。

“你打了沒有?”母親問我。

“我沒有。”話一出口,母親便打了我一巴掌。

“你打了沒有?”母親又問我。

“我沒有。”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又是一巴掌。

“你打了沒有?”母親再問道。

“我沒有。”我咬緊了牙,充滿憤怒。人群開始騷動,發出各種聲音,無數鄙夷的目光投到我們身上。

“你還沒有?”母親又打了我。

“沒有。”我就是沒有,所以我不哭。

大媽對我母親說:“你這個兒子真是把我們土司家的臉丟光了,我們土司家怎麼會有你這樣的人,你還配當土司家的太太嗎?”

眾人也跟著起哄:“你怎麼配?”

“她不配。”

“雜種……”

“我們不要給她磕頭。”

母親一邊痛哭流涕,一邊指著我的鼻子:“你認不認?”

“我不認。”我為什麼要認?我不認。沒有就是沒有。

“你們聽呐,剛才還認賬,現在又不認了,真是孬種!”

“騙子……”

“我沒有。”我對眾人說。

“好!那你說,你在我們家的時候是不是打過你的表妹?”我的一個姑媽說。

“不是,”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出賣了姐姐,我應該跟她同甘共苦,所以我必須承擔這個罪名的一半,於是我又改道:“是!”

“你們看看,一會兒說不是,一會兒又是,沒有骨頭,孬種!”

“我沒有。”我說。

“你們看,又不承認了。”

“沒有打得好,缺教養。”

“再打……”

“啪!”又是一記巴掌響在我臉上,紮嬤趕緊拉住我的母親,不然還有一記。

“我沒有。”我看著母親。我要她相信我,我是多麼需要她的信任。但是,在眾多的事實麵前,她又怎能輕信於我?

“你還慫恿了你的三姐離家出走,是不是?”

“不是,”話一出口,我又立即改口道,“是!”

“你真是膽大包天了,越發沒有教養。”

“人販子,小偷!”

“偷了人家一條狗!”

“啪!”再響一聲,我的眼睛裏冒起金星,紮嬤拖開了我的母親。

“誰相信她,拍巴巴掌啊,做給我們看?”

“好看嗎?”

“演戲。”

“紮嬤,你去給我取一根條子來。”母親命令紮嬤。

“不用她去,我去。”我說。既然是懲罰我,我就自己去找,我知道哪裏有好條子。

“你們別信他,他想逃跑!”

“狡猾。”

“他媽還在這兒呢,他能逃到哪兒去?”

“我們隻等著。”

我很想哭,我的眼淚在心裏流成了金沙江,我的眼淚在心裏彙成了瀘沽湖。我很快從馬廄裏找到一根黃筋條子—— 一種堅韌的灌木枝,專門用來對付不聽話的牲口。我對馬廄太熟悉了,從前是我在這裏找螞蟻,現在是我在這裏找條子;從前是我玩弄螞蟻,現在是命運玩弄我。我們都要遭受這樣的厄運,所以我像螞蟻一般充滿忍耐,極強的忍耐,就算會因此失去生命。

“他回來了!”

“他還真的找了一根條子。”

“黃筋條子出好人!”

“打得好!”

我來到母親跟前,把條子遞給她,她捏住條子,呆立不動。

“你還等什麼?”

“裝給誰看?”

“都是騙子!”

“啪!”鞭子響起,我的身上跳起一陣剛才在碉樓裏沾惹上的灰塵。塵埃在空氣中飛揚,陽光把它們化成一隻隻仙鶴朝遠方飛去。我身上出奇地並不疼痛,我還在等著母親的第二記鞭子。我是這麼急切,以至想要喊出聲來:“母親啊,快一點打吧,隻要能消消您的怒氣!”

“啪!”又是一聲。鞭子剛好擦過我的臉頰,打在我身上。我的臉像是被蚊子叮了一下,奇癢無比,我很想撓它。但是,既然我沒有認錯,也沒有哭,我就索性什麼都不做,好讓大家看個痛快,也好讓母親打個順心。唉!母親,可憐您還要親手打自己的孩子,我倒是什麼都不在乎,隻是默默忍受,您的心裏該是怎樣地痛苦!風啊,雨啊,冰雹啊,你們都一起來吧。所有讓人感覺到的恐懼,所有給人帶來苦難的東西,你們都一起來吧!

“啪!”第三記鞭子響起,我胳膊上的衣服被撕開一道口子。我從裏麵看見了自己的身體,雪白的皮膚立即泛起一道彩虹。多麼美麗的彩虹,我一輩子都會記得曾經有過這麼一道美麗的彩虹!

哦!我還忘了看看周圍人們的表情。這個世界太安靜了,剛才還百鳥齊鳴,春意盎然,現在怎麼死氣沉沉,沒有一點聲音?原來人們在一片驚訝的目光中,看到我的手臂上升起了一道彩虹,難道他們也學會了欣賞?卓瑪啊卓瑪,我美麗的表妹,你幹嗎也像他們一樣望著我,難道不是我把你惹哭的嗎?難道不是你引起的嗎?看來你也想看這樣的鬧劇,沒有繼續趴在你母親懷裏。我沒有讓你失望,到現在為止,我一聲都沒有吭過。請別再用你美麗的眼睛盯著我了,又或者你看吧,隨你怎麼看,反正我剛才已經在紮嬤身上發泄過一次,現在該輪到你了。沉默一段時間,母親又擦幹眼睛,再一次將鞭子舉起,可憐的紮嬤終於撲了上去,兩人扭在一起爭搶起來。大家又有好戲看了!

“老紮嬤,你別管,你怎麼幫著外人?”

“讓她打,看她能打出什麼名堂!”

“別裝了,她們兩個勾結起來演戲,別信她們!”

“打!”

母親真的打了,一記鞭子扯開我的褲子,我的腳踝上立即流出鮮血。紮嬤大聲哭著撲到我身上嘶聲呐喊:

“太太啊,算了吧,饒了他吧!可憐的孩子喲,我的兒啊!讓我看看,娘娘的心都碎了!求求你,承認了,我老紮嬤相信你,你是個好孩子,你不會說謊的,你承認了吧!”

紮嬤的眼淚滴到我臉上,像灼熱的雨點灑在了一片幹涸開裂的田野裏。

“打啊!怎麼不打了?你兒子還沒承認呢?”

“對!打死他,丟我們土司的臉。”

“雜種!”

母親又舉起鞭子,可惜好心的紮嬤一直幫我擋著,母親的鞭子才沒有放下去。人們又開始催促,母親便找準了機會,使勁兒打了下來。一記閃電劃過,紮嬤發出撕心裂肺般的哭聲。我身上跳起一隻蝗蟲,它咬了紮嬤一口,可憐的紮嬤便哀號起來。老家奴的哭聲終於引來了爺爺,大哥,父親,大伯伯,四大頭人,師爺,劉教頭,管家。男人們迅速聚攏,女人們便將事情的經過七嘴八舌地向男人們說了。

“不許動手,怎麼能打人?當我己天賜已經死了嗎?”爺爺喝道。

母親住了手,癱在地上痛哭起來,倒是紮嬤的號聲依舊響亮,如同在呐喊,如同在呼喚。我也想像她那樣,把胸膛裏奮勇翻滾的波濤引流出來,不像洪水一般暴發而像火山一般噴湧。可是,我不能,至少現在還不能。爺爺蹲下身來,拉住我的手,好聲問道:“告訴阿普,小阿龍佐有沒有打人?”

“沒有……有!”我說。

“到底有沒有?”爺爺焦急地問道。

“有……沒有!”我的回答一如從前。

爺爺搖了搖頭,說:“為什麼?”

我沒有說話,伸手拭去紮嬤臉上滾燙的淚水。

“就是個孬種……”不知是誰說了這麼一句,可是啪的一記耳光就響在了說這句話的人臉上,那人立即住了嘴。爺爺把手收回來,所有人就都安靜了。母親又站起來,因為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承認,她趁爺爺不注意,繞到爺爺身後,又一記重鞭打在了我身上。我的胸腔裏吐不出氣來,我憋紅了臉,眼裏鼓滿淚水,強咬著腮幫,額頭上滾出豆大的汗珠。老紮嬤大聲哭著發出了殺豬一般的號叫,使勁搓著我的臉蛋,我在一陣浸透全身的麻木中蘇醒過來。時間仿佛過了幾個世紀,我從冰凍的遠古時代經曆了洪水滔天回到了現在。我喘著氣,爺爺用手搓著我的背,我的呼吸漸漸緩了過來。這時,一個聲音老遠就喊了起來,大家都聽見了:“阿弟!阿弟!阿弟!……”哦!是三姐,她正朝這裏趕來。人還未到她的聲音已經撫摸著我所有的傷口了,這時我才感覺到疼痛,鑽心的疼痛,不過我還沒有哭出聲來,隻是在眼睛裏噙滿淚水。姐姐跌跌絆絆地摔倒在我麵前,我很想去扶她,可我一點都不能動彈,可憐的我已經被怪物下了詛咒,成了一個被人擺布的木偶。

姐姐喊道:“不幹阿弟的事,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是我推倒了卓瑪,是我弄哭了她,是我要求阿弟跟我一起離家出走,是我……我們的狗是人家送給我們的!”

三姐當著眾人的麵把這些天發生在我們身上的所有事情都詳細敘述了一遍,沒有有絲毫隱瞞和推脫,連我們剛才在碉樓裏的密謀、放棄的計劃和保留的想法全都給大家說了。其間大姐抱著手臂帶著苦若瑪也來到了人群中間,三姐便指著苦若瑪說:“她可以給我們做證。”苦若瑪便把我們怎麼在碉樓上的事情如實複述了一遍,跟先前姐姐所說的完全一樣。爺爺便問卓瑪:“小卓瑪,你是個乖孩子,大家都這麼喜歡你,你給阿普說,伊姆表姐是不是打過你?”卓瑪不說話,將頭埋進母親懷裏。姐姐很生氣,發狂似的指著卓瑪質問:“我們有沒有打過你?說!”卓瑪依舊埋著頭。姐姐一把抓下紮在頭上的兩隻小蜜蜂扔到地上,暴跳起來猛踩下去,隻聽她腳下傳來哢嚓的聲響,兩隻精美的頭飾就變成了一團碎銀子。姐姐解釋道:“有什麼了不起,我也不要了,誰稀罕?你倒是說,我有沒有打過你?”可卓瑪隻看著我的姐姐,並不回答她。姐姐便說:“你不承認也罷,那你隻需點頭。我是不是推過你,你才哭的?”卓瑪點點頭,想必她也被姐姐的氣勢給鎮住了。姐姐又著急地問:“我們沒有打過你,是不是?”卓瑪不回應。姐姐很來氣,不過聰明的她趕緊換了另外一種說法:“除了推你,我還做過什麼沒有?”卓瑪搖搖頭。事實已經很清楚,姐姐沒有打過她。姐姐又問:“今天早上是阿弟先撞倒你的,是不是?”卓瑪點點頭。姐姐問:“他打過你嗎?”卓瑪搖搖頭。姐姐問:“那你為什麼哭?”卓瑪又沉默了。“你身上有鬼!”姐姐直接說道,卓瑪一聽便大哭起來。“你們看,阿弟就是隨口說了這麼一句,她就哭個不停。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她有不哭的時候,你看看我的阿弟,腳都出血了他還不吭聲。你呢?說你一句你就哭了。”

姐姐的話真管用,卓瑪馬上就不哭了。

“還有什麼話說嗎?”我感到奇怪,這句話竟然是大媽說的。

“小少爺弄壞了表小姐的蝴蝶!”姑媽的一個婢子小聲說。

“一隻蝴蝶有什麼了不起?我就不稀罕,我連兩個蜜蜂都給毀了,還有什麼話說?”姐姐憤然反駁。不過,她突然想起根本就不是我把蝴蝶弄壞的,因為我們一直在一起。難道卓瑪另有陰謀,就像我們在碉樓裏密議的那樣,她想用某種方式報複我們。姐姐說:“她的蝴蝶是什麼時候壞的?”

“中午!”姑媽家的表姐嚴肅地說。

“中午?中午的時候我和阿弟明明在一起,我的苦若瑪可以做證。”姐姐指著她的丫鬟。苦若瑪很認真地點點頭,她的表情告訴世人她絕不會撒謊。

“這麼說,蝴蝶不是阿龍佐弄壞的?”大媽說。

爺爺的眉頭皺了起來,他很想衝著誰發火,但是沒有找到對象。

“阿弟是冤枉的。”姐姐幫我澄清道。

“那他為什麼一會兒說是,一會兒又不是?”大伯母壓低了聲音問道。

姐姐瞪大了眼睛望著我,她不相信我的耳根會這麼軟,她用她特有的目光詢問我。我想說話,但是喉嚨裏卻發出了不甚清醒的詞句。爺爺俯到我的耳畔,我對他說:“我不想姐姐一個人承擔,我們都有一份。”可憐的紮嬤又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把我的話轉達給我的姐姐。大家便都聽見了,我不想讓姐姐一個人承擔,我和她都有一份;大家也已經看到了,不管這是不是一場具有針對性的鬧劇,我確實是冤枉的。可我在接受懲罰時卻始終不吭聲,許多人都低下頭去。母親淚眼婆娑地爬到我身邊,顫抖的雙手撫摸著我的臉:“孩子,你真傻!”

“阿媽,兒子沒有騙您,兒子沒有說謊。”

大家都想散去,我的姐姐卻大聲問道:“究竟是誰要嫁禍給我們?打得阿弟遍體鱗傷?”大媽趕緊過去拉住三姐的手,拖著她往回走,三姐卻用對付過大姐的方法,咬了自己母親一口,還好大媽本能地鬆開,否則真會被三姐咬傷。爺爺也覺得是該把事情搞清楚,不能就這麼不了了之。爺爺說:“今天必須把這樁事情弄明白,不能就這樣冤枉了我己格部的孫子。”爺爺的話很有效用,大家又都議論起來。我和姐姐不約而同地把注意力集中到卓瑪身上,爺爺也似乎發現了同樣的問題。爺爺溫柔地問小卓瑪:“卓瑪啊,你是個乖丫頭,從不說謊,你告訴阿普,是誰弄壞了你的蝴蝶?”爺爺還用手指碰了一碰卓瑪的臉蛋兒,卓瑪把目光投到自己母親的身上。人們又朝姑媽的臉上望去,她的臉上馬上現出了尷尬的笑容,她的眼神在眾人的注目下恍惚不定閃爍不停。爺爺從姑媽的手中接過卓瑪,把她抱在懷裏,爺爺一邊哄著卓瑪,一邊好聲問她:“阿普的乖外孫,你可要聽話,小孩子不能撒謊,阿普這麼喜歡你,你不能說假話。”卓瑪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她伏在爺爺耳畔小聲地說了三個字。爺爺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去,咬了咬腮幫,眉頭緊蹙到一起,手臂上的青筋突然暴漲,繼而又消了下去,目光不經意間晃動幾下,臉上又恢複了剛才的笑容。爺爺說:“好了好了,阿普知道是誰了,一會兒阿普賠你一對更好看的頭飾!”卓瑪臉上一掃剛才的沉鬱,爺爺把她還給了我的姑媽。大家都在等待爺爺說話,爺爺笑著說:“這隻該死的野貓,等我哪天逮住它,一定給我們小卓瑪報仇,還害得我的阿龍佐受了委屈,來,阿普抱抱!”爺爺說完便要過來抱我,可我已經被母親接走了。大家在一陣猜疑聲中散去,都以為隻是一隻頑皮的野貓弄斷了卓瑪的頭飾,我的姑媽們才會對我產生誤會。我的姐姐顯然不滿意這樣的答複,她吊著爺爺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地問:“他是誰呀?他是誰?”

爺爺當然不會告訴她,他安排著劉教頭待會兒給我送外傷藥來,並沒有理會我的姐姐。姐姐很想跑過去質問卓瑪,可是卓瑪會告訴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