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雷高高興興放學回來,十分激動地告訴沈介眉,說招兵的人今天去過他們學校,點著名要找他,讓他課也不用上了,就去縣醫院體檢,然後便說要收他當兵。沈介眉夫婦不相信,不相信天上掉餡餅,竟然會有這樣的好事。林大寶說就你這個熊樣,哪一點像當兵的,解放軍又沒瞎了眼,怎麼會要你這樣的人。一番話,說得興高采烈的沈雷立刻掛下臉來,沈介眉連忙哄兒子,說別聽你爸胡說,我們家雷雷怎麼啦,為什麼人家解放軍就不能要他。沈雷不想再搭理林大寶,他看了一眼趙文麟,激動地說:“趙伯伯,我沒瞎說,招兵的人真找我了。”
趙文麟笑了,他差一點就要說出實情,說出自己如何與人武部的人打過招呼,轉念一想,不說也罷,他根本不需要這一家人為這事感謝自己。大家一起出去吃飯,縣城很小,就那麼一兩家小館子。他們來到人武部對麵的小飯店,要了幾樣菜,又要了幾碗當地的米酒。正好人武部的同誌陪接他的幹事和司機也在這吃飯,看到趙文麟,十分恭敬地過來跟他打招呼。
上館子對於沈家來說顯然非常難得,沈雷難得遇上一頓好吃的,狼吞虎咽,也顧不上說話了。沈介眉不太好意思,一個勁地說菜點多了,吃不了要浪費的。林大寶不說話,開始還矜持,悶悶不樂喝酒,一碗米酒下肚,再喝一碗,又喝一碗。三杯酒灌下去,抹抹嘴,歎了一口氣,冷笑著讓趙文麟猜謎,問他是否知道林大寶這輩子最看不上什麼人。趙文麟不知道他葫蘆裏賣什麼藥,等待下文。林大寶一臉不屑,帶有幾分鄙視,眼珠子瞪著別處,說我最看不上的,其實就是老趙你這樣的手下敗將。趙文麟沒想到他會這樣看待自己,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林大寶說你想想老趙,共產黨怎麼對你,你他媽看看我們怎麼對待俘虜。想當年我在南朝鮮戰俘營,好歹也是個連級幹部,你們的特務也騙我們去台灣,說去了怎麼優待,你想,我們哪會上你們的當嗎,我們才不會呢。
趙文麟不吭聲,林大寶越說越來勁,印象中他這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話。沈介眉聽不下去,讓趙文麟不要放在心上,又訓斥林大寶,說別以為喝了點酒,就可以胡說八道,說你姓林的又有什麼好得意的,有什麼資格說人家,自己吃了上頓沒下頓,啥本事也沒有,都活得沒個人樣,連兒子也不願意認你,到處跟別人說你不是他親爹,你還有臉說這說那。林大寶仗著酒勁憤而反駁,說我說了,就這麼說了,又怎麼樣,我還要再說一句,姓趙的,你我根本不是一路人,我林大寶今天把話撂這了,我還就說這個狠話了,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姓趙的你愛上哪上哪,別讓我再見到你。”
最後的告別很出人意外,有些尷尬,也有些傷感,林大寶繼續黑著臉,沈介眉過意不去,一時間無話可說,不得不找些話題,打岔說林大寶喝醉了,犯不著跟這樣的畜牲計較。又說紫曼要是還活著就好了,她要是能在南京等著趙文麟該多好。趙文麟的臉上十分平靜,然而此時此刻,一提到紫曼,仿佛小刀子紮在心口上。好在該結束的都結束了,很快,過了沒多久,吉普車已奔馳在寧杭國道上。路上非常空,車速非常快,來接他的幹事和司機都不喜歡說話,一個悶頭開車,一個呼呼大睡。這條國道他很熟悉,當年讀大學,趙文麟常搭叔叔的小汽車回老家,1937年淞滬抗戰,坐火車赴上海參戰,也是沿著它敗退至南京。
現在,趙文麟一個人獨自坐在後排,鬱鬱寡歡悶悶不樂。他胡思亂想著,仿佛行進在時間的隧道裏,思想的野馬正在黑暗中狂奔。一會想到紫曼,一會想到沈介眉,一會又回到了抗戰期間,駐紮在雲南昆明的馬街,差一點要娶那位黑眼睛姑娘。人生往往太多的差一點,失之毫厘謬以千裏,沈介眉的讓他神魂顛倒,黑眼睛姑娘的萍水相逢,命中注定的紫曼更有緣分。突然之間,因為思念亡妻,趙文麟感到了一陣陣孤獨。或許要重回南京的緣故,或許是他的軍籍和組織關係重新恢複,妻離子散的感覺從未像現在這麼強烈。巨大的悲傷像濃霧一般彌散,喪妻的痛楚很折磨人,趙文麟開始無限地懷念過去,懷念紫曼,懷念那個曾經充滿溫馨的家,懷念一天天在長大的三個孩子。如果紫曼還活著,如果她沒自盡,如果她的離去隻是一次暫時的告別,如果時間能夠倒轉。
忽然間思緒萬千,忽然間柔情似水,趙文麟甚至又想到那次意外,想到那天推門進屋,想到沈介眉正赤條條站在浴盆裏。那真是樁太讓人難為情的事,她為什麼不把門銷上呢,而他當時也太莽撞了。記得那個夏天紫曼特別忙,她的工作壓力很大,幾乎天天晚上都要加班,對夫妻之間的事沒一點激情。那天晚上,趙文麟不允許再有任何借口,不接受任何理由,或許怕動靜太大,怕驚動睡在隔壁的沈介眉和保姆,紫曼半推半就,自始到終捂住他的嘴。紫曼使勁捂著他的嘴,害得他都透不過氣來。那一夜足夠瘋狂,那一夜驚心動魄,那一夜如魚之樂水,那一夜的結果,便是有了可愛的女兒天天。到最後,到了最後,他們不可抑製,都爆發了,一陣陣沉重的喘息歎氣,終於肆無忌憚,終於不約而同地發出聲來。
2012年4月 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