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確定前途以前,少年時代的大好光陰就在這些無聊的瑣事中浪費掉了。大人們根據我的天性,經過再三考慮,終於給我選擇了一個最不稱心的職業。他們把我送到本城法院書記官馬斯龍那裏,叫我在他手下學做“承攬訴訟的人”。照貝爾納先生的說法,那是一門有用的職業。我對“承攬訴訟的人”這個雅號厭惡極了。我人品高尚,不想用卑劣手段去發財。天天幹這種活真是枯燥無味,難以忍受,加上工作時間又長,還得像奴才一樣聽人驅使,我就更不高興了。走進事務所的大門,我總是懷著厭惡的心情,這種心情一天比一天強烈。至於馬斯龍先生,對我很不滿意,抱著輕蔑的態度,經常罵我懶、笨。他每天喋喋不休地說:“你舅舅硬說你會這個,會那個,其實什麼也不會。他答應給我送一個能幹小夥子來,哪知道送來的是一頭驢。”結果,我以“無能”的罪名,很不光彩地被趕出了那家事務所;照馬斯龍先生手下那些職員的說法,我除了使用鍾表匠的銼刀以外,沒有別的本事。
天資這樣評定以後,我就隻好去當學徒了。不過,大人們叫我去投靠的不是一個鍾表匠,而是一個做零件的師傅。書記官的輕蔑態度把我的傲氣壓得太低了,我隻能聽從安排,毫無怨言。我的師傅,人稱杜康曼先生,是一個脾氣暴躁的青年,在很短的時間裏,就把我兒童時代的一切都磨光了;他摧殘了我敏感多情、天真活潑的性格,使我在實際生活上、在精神麵貌上都成了一個真正的學徒。我所學的拉丁文、古典文學和曆史,都長期拋在腦後,我甚至記不起世界上有過羅馬人。我去看父親的時候,他再也看不出我是他的“寶貝”了。在那些太太小姐們的心目中,我再也不是風流瀟灑的讓-雅克了。連我自己都確信,朗布西耶兄妹決不會認出我是他們的學生,因此,我不好意思去拜訪他們;從那以後,我永遠也沒有再碰到他們。最低級的趣味、最下流的習慣代替了當年迷人的娛樂,甚至使我對那些娛樂連一點影子都記不起來了。我雖然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想必天生就有一種易於墮落的傾向,因為我毫不費力,轉瞬之間就墮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連非常早熟的愷撒,也不曾這樣迅速地變成拉裏東。說起做零件那行手藝,我並不厭惡。我非常喜歡打圖樣的藝術,使刻刀也覺得有趣。同時,在鍾表製造業,鏤刻零件也用不著有多麼高超的技術,所以我希望在這方麵能有卓越的成就。假如不是師傅粗暴無禮,我又受了種種束縛,對這種工作感到厭煩的話,也許這個目的早就達到了。我曾經背著師傅在工作時間內做了一些同樣性質的、但是對我那不受束縛的性格具有吸引力的東西。我鏤刻了一些勳章,給自己和夥伴們佩戴。師傅發現我違禁幹的私活,痛打了我一頓,並且說我在練習製造偽幣,因為我們的勳章上刻有共和國的國徽。說實話,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偽幣,就是真幣,我認識的也不多。我對羅馬“阿斯②”的鑄造方法比我們的輔幣更加熟悉。
我本來喜愛這份工作,但師傅的暴虐專橫,終於使我感到苦不堪言,並染上了自己痛恨的一些惡習,如撒謊、怠惰、偷竊等等。這時期我身上發生的變化,回想起來,令我深刻地體會到,在家靠父母和出外當奴隸真有天壤之別。我生性靦腆怯懦,可能有千百個缺點,但決不至於墮落到厚顏無恥的程度。在此以前,我所享受的正當的自由隻是漸漸地縮小範圍,而現在卻完全沒有了。跟父親在一起,我肆無忌憚;在朗布西耶先生家裏,我無拘無束;在舅父家,我謹小慎微;而到了師傅那裏,我就變得膽小如鼠了。從那以後,我就成為一個墮落的孩子。當初跟長輩在一起的時候,我過慣了和他們一樣的生活:沒有一種娛樂我不能參加,沒有一種好菜會少我那一份,我心裏想什麼,嘴上就說什麼。而在師傅家我變成什麼樣的人了呢?大家可以想見。因為在那裏,我不敢張嘴;飯吃到三分之一,就得離開飯桌,馬上走出去;一天忙到晚,看見別人有玩有樂,自己什麼也挨不著;在那裏,主人及狐朋狗友的逍遙放蕩,越發使我感到受奴役的苦難;在那裏,即使討論我最熟悉的事情,我也不敢張嘴;總之,在那裏,我眼睛看見了什麼,心裏就羨慕什麼。為什麼?因為我被剝奪了一切。別了,我的安逸生活;別了,我的歡樂活潑;從前犯了錯誤,說上幾句聰明話,往往使我躲過責罰,如今也連這種話也休想再說。有一件事,想起來不能不笑;一天晚上,在父親家裏,我因為淘氣受罰,不許吃飯,上床睡覺;當我拿著一小片麵包從廚房走出去的時候,看見並且聞到鐵叉上烤著一大塊肉。大家站在爐灶周圍,我從那兒走過去,不得不向他們每個人道晚安。道完晚安之後,我向那塊肉瞥了一眼。哎呀,它的顏色多麼好看,它的味兒多麼香啊!我不由自主地也向它鞠了一躬,傷心地對它說:“烤肉啊,再見吧”這句靈機一動、脫口而出的天真話是那樣逗樂,他們到底還是叫我一塊吃晚飯了。在師傅家裏,如果這樣做,也許可以產生同樣的效果;但是,我認為,在那裏,我從來沒有這種機靈勁,就是有,我也不敢說出來。
我就這樣學會了貪婪、隱瞞、作假、撒謊,最後,還學會了偷竊——以前,我從來沒有這種念頭,可現在有了這種念頭,就再也改不掉了。力不從心,必然走上這條邪惡的道路。為什麼個個奴仆都是連偷帶騙,個個學徒都是連騙帶偷呢?原因就在這裏。不過,如果後者處在與人平等、無憂無慮的狀態,所希望的可以得到滿足的話,那麼,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一定會改掉這種不光彩的習性。可惜我沒有那樣有利的條件,也就沒有收到良好的效果。
兒童最初走向邪惡,大抵是由於善良的本性被人引入歧途的緣故。我在師傅家巳經待了一年以上,盡管感到手頭拮據,不斷受到外物的誘惑,但是,就連食品我也沒想偷過。我第一次偷東西是出於給人幫忙的好意,但它給另外幾次偷竊開了頭,而後幾次偷竊的動機卻不值得讚揚。
我師傅有位合作夥伴,叫做韋拉,與我們為鄰,稍遠處有一個園子,園裏種著名貴的龍須菜。他這時手頭不太寬裕,想背著母親偷幾棵剛剛長成的嫩龍須菜,當作鮮貨賣掉,換幾頓好吃的。他自己不願冒這個險,而且手腳也不靈便,就選中我去辦這件事。他首先恭維我一番。我沒有識破他的用意,很容易就上了當。然後,他假裝忽然想出個主意,讓我去幹。我拒絕了好半天;可是他死不鬆口,又向我大肆奉承,我抵抗不住,結果投降了。我每天早晨去割一些最好的龍須菜,拿到市場出售;市場上有位老太婆,猜我的菜是偷來的,當麵揭穿了,以便壓價。我作賊心虛,隻好憑她隨意給價,然後把錢如數交給韋拉。這些錢馬上變成了一頓酒菜,置辦人是我,吃的卻是他和另外一個夥伴。他給我一點小小的好處,我就心滿意足了,至於他們的酒杯,我摸都沒摸到。
這種小偷小摸我一直幹了好幾天,絲毫沒有想到偷一下偷竊者,即從韋拉盜賣龍須菜的收入中抽個頭兒。我實心實意幹這事,唯一的動機就是討唆使者的歡心。如果我被人捉住,要怎樣挨打、挨罵,吃什麼樣的苦頭啊!那個壞蛋一定會說我誣賴他,別人也會相信他的話,而我會以誣告罪受到加倍的懲罰,因為他是合作夥伴,而我隻是一個學徒!作惡的強者逍遙法外,無辜的弱者遭受懲罰,走遍天下都是如此。
這樣一來,我才了解到偷竊並不像我原來想象的那樣可怕。我對這門學問很快便登堂入室,凡是我想要的東西,隻要力所能及,那就難保安全了。在師傅家,我吃得不算壞;我之所以嘴饞,是因為師傅吃東西太沒有節製。每次美味珍饈一送上來,他就把年輕人趕下桌子,我覺得這種習慣是培養饞鬼和小偷的最佳因素。沒有多久,我就兼任這兩種角色了;一般來說,我總是得心應手,隻是偶爾被捉住挨頓狠揍而巳。
有一次偷蘋果,我卻付出了慘重代價。一想起這件事,我就感到戰栗,也覺得好笑。那些蘋果放在儲藏室最裏邊,儲藏室上麵有一個很高的窗子,廚房裏的陽光可以射到裏麵。有一天,家裏隻有我一個人,我就登上案板,向“赫斯珀裏得斯蘋果園”張望我所不能接近的禁臠。我把烤肉的鐵叉子取來,看是否夠得著;不成,它太短了。我又找了一個小叉子接在上麵。師傅喜歡打獵,為了烤打來的野味,專門預備了一個小叉子。我紮了幾次,都沒有成功,最後到底紮上了一個蘋果,把我樂壞了。我小心翼翼地往上拉,蘋果巳經接近窗格子了。我伸手去拿。但是,多叫人傷腦筋啊!蘋果太大,從窗格子裏拿不出來。為此我費了多少苦心啊要使鐵叉子不掉下來,我必須找個東西夾住它,要切蘋果,我必須找把相當長的刀子,切的時候,又必須有一塊托板。等到萬事俱備,我就開切。我打算把蘋果切成兩半,分別取出來。但是,我剛剛切開,兩塊蘋果就都掉到儲藏室地下去了。富有同情心的讀者啊,請分擔我的煩惱吧我並沒有喪失勇氣;但我巳經浪費了許多時間。我怕被人逮住,隻好等第二天再來作比較幸運的嚐試。於是,我就沒事人似的,於活兒去了。至於儲藏室裏那兩個不會保守秘密的物證對我是多麼不利,我連想都沒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