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該說,我對王立強和李秀英有著至今難以淡漠的記憶。
我十二歲回到南門,十八歲又離開了南門。我曾經多次打算回到生活了五年的孫蕩去看看,我不知道失去了王立強以後,李秀英的生命是否還能延續至今。
雖然我在他們家中幹著沉重的體力活,但他們時常能給予我親切之感。我七歲那年,王立強決定讓我獨自去茶館打開水。他說:
“我不告訴你茶館在哪裏,你怎麼去呢?”
這個問題讓我想得滿頭大汗,終於找到了答案,我歡快地說:
“我去問別人。”
王立強發出了和我一樣歡快的笑聲。當我提著兩隻熱水瓶準備出門時,他蹲了下來,努力縮短他的身高,以求和我平等。他一遍一遍告訴我,如果實在提不動了就將熱水瓶扔掉。我當時十分驚訝,那兩個熱水瓶在我心目中是非常昂貴的物品,他卻讓我扔掉。
“為什麼要扔掉?”
他告訴我,如果實在提不動了摔倒在地的話,瓶裏的開水就會燙傷我。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我口袋裏放了兩分錢,提著兩個熱水瓶驕傲地走了出去。
我沿著那條石板鋪成的街道走去,用極其響亮的聲音向旁人打聽,茶館在什麼地方。我不管此後的打聽是否多餘,依然尖聲細氣喊叫著。我小小的詭計一下子就得逞了,路旁的成年人都吃驚地看著我。我走入茶館時,用更加響亮的聲音將錢遞過去,收錢的老太太嚇了一跳,她捂著胸口說:
“嚇死我啦。”
她的模樣讓我格格笑出聲來,而她則迅速轉換成了驚奇。
當我提著兩瓶水走出去時,她在後麵提心吊膽地說:
“你提不動的。”
我怎麼會扔掉熱水瓶呢?他們對我的懷疑,隻會增加我的自得。王立強在我離家時的囑咐,在路上變成了希望。希望在想象裏為我描繪了這樣的情形,當我將兩瓶開水提回家時,王立強是那樣的欣喜若狂,他高聲喊叫李秀英,那個床上的女人也走過來了,他們兩人由衷地讚歎我。
就是為了得到這個,我咬緊牙關提著那兩瓶開水往家走去。我時刻鼓勵著自己,不要扔掉,不要扔掉。中間我隻是休息了一次。
可我回到家中以後,王立強令我失望地沒有流露一絲的吃驚,仿佛他早就知道我能提回家中似的接過了水瓶。看著他蹲下去的背影,我用最後的希望提醒他:
“我隻休息了一次。”
他站起來微笑了一下,似乎這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徹底沮喪了,一個人走到一邊。心想:我還以為他會讚揚我呢?
我曾經愚蠢地插在王立強和李秀英的夜晚之間,為此我挨揍了。強壯的王立強和虛弱的李秀英,他們的夜晚是令人不安的夜晚。我剛來他們家時,每隔幾天我上床睡覺後,便會聽到李秀英的哀求和呻吟之聲。那時我總是極其恐懼,可是翌日清晨我又聽到了他們溫和地說話,一問一答的聲音是那麼親切地來到我的耳中。
有一天晚上,我已經脫了衣服上床睡覺,在床上有氣無力躺了一天的李秀英,那時突然尖利地喊叫著我,要我過去。
我穿著短褲衩,在那個冬天的夜晚哆嗦地推開了他們的房門,正在脫衣服的王立強滿臉漲紅地將門踢上,怒氣衝衝地要我滾回去。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可我又不敢走開,李秀英正在裏麵拚命喊叫我。我隻能又冷又怕地站在門口,渾身打抖。
後來可能是李秀英從床上被窩裏跳了出來,這個穿潮濕一點內衣就會發燒的女人,那時候不顧一切了。我聽到王立強在裏麵低聲喊道:
“你不要命啦。”
門咚地一下被打開了,我還沒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就被李秀英拉進了被窩。然後她不再喊叫了,而是喘著氣對王立強說:
“今晚我們三個人睡。”
李秀英抱著我,將臉貼在我的臉上,她的頭發覆蓋了我的一隻眼睛。她雖然瘦骨伶仃,可她的身體很溫暖。我用另一隻眼睛看到王立強正惱怒地衝著我說:
“你給我出去。”
李秀英貼著我的耳朵說:
“你說不出去。”
這時我完全被李秀英征服了,她溫暖的身體我當然不願離開,我就對王立強說:
“我不出去。”
王立強一把捏住我的胳膊,把我提出了李秀英的懷抱,扔在了地上。他那時眼睛通紅極其可怕,他看到我坐在地上沒有動,就向我喊道:
“你還不出去。”
我的倔強這時上來了,我也喊道:
“我就是不出去。”
王立強上前一步要把我提出去,我立刻緊緊抱住床腿,任他怎麼拉也不鬆手。氣瘋的王立強捏住了我的頭發,就往床上撞。我似乎聽到李秀英尖利地喊叫起來。劇烈的疼痛使我鬆了手,王立強一把將我扔了出去,隨即鎖上了門。當時的我也瘋狂了,我從地上爬起來,使勁捶打房門,嚎啕大哭著大罵道:
“王立強,你這個大混蛋。你把我送回到孫廣才那裏去。”
我傷心欲絕地哭喊著,指望李秀英能站出來援助我。剛開始我還能聽到李秀英在裏麵和王立強爭吵,過了一會就沒有聲音了。我繼續哭喊,繼續破口大罵,後來我聽到李秀英在裏麵叫我的名字,她聲音虛弱地對我說:
“你快去睡吧,你會凍壞的。”
我突然感到無依無靠了,我隻能嗚咽著走回自己的臥室。
在那個冬天的黑夜裏,我懷著對王立強的仇恨漸漸睡去。第二天醒來時我感到臉上疼痛難忍,我不知道自己已經鼻青眼腫了。正在刷牙的王立強看到我時吃了一驚,我沒有理睬他,而是從他身旁拿起了拖把,他伸手製止我,滿口泡沫含糊不清地說了什麼。我使勁掙脫他的手,將拖把扛進了李秀英的房間。李秀英也吃了一驚,她嘟噥著指責王立強:
“手這麼重。”
這天早晨,王立強買來了兩根油條說是給我吃的。油條就放在桌上,我突然擁有一頓可口的早餐時,我剛好絕食了。
他們怎麼勸說我都不吃一口,而是哭泣地說:
“把我送回到孫廣才那裏。”
我與其是在哀求,還不如說是在威脅他們。王立強由於內疚,接二連三表示的姿態,反而加強了我與他對立的決心。
我背起書包出去時,他也緊隨而出,他試圖將手放在我肩上,我迅速地扭開了身體。於是他又摸出一角錢給我,我同樣堅決拒絕他的收買,搖搖頭固執地說:
“不要。”
我必須真正品嚐饑餓的滋味。王立強對我絕食的不安,促使了我繼續下去的信心。我用折磨自己的方式來報複王立強。
最初的時候我甚至有些驕傲,我發誓再也不吃王立強的東西了,同時我想到自己會餓死,這時候我眼淚汪汪地感到自己多麼值得驕傲。我的餓死對於王立強是最有力的打擊。
可我畢竟太年幼了,意誌隻有在吃飽穿暖時,才會在我這裏堅強無比。一旦餓得頭暈眼花,也就難以抵擋食物的誘惑了。事實上我過去和現在,都不是那種願為信念去死的人,我是那樣崇拜生命在我體內流淌的聲音。除了生命本身,我再也找不出活下去的另外理由了。
那天上午,同學們都看到了我鼻青臉腫的模樣,可沒有人會知道我此後來到的饑餓更為嚇人。我清晨空腹走出家門以後,到了第三節課,我就受不了。先是一種空空蕩蕩的感覺,裏麵就如深夜的胡同一樣寂寞,有著風吹來吹去似的虛無。隨即擴散到了全身,我感到四肢無力腦袋昏昏沉沉。接下去我就麵臨真正的胃疼,那種虛弱的疼痛比臉上的青腫更為要命。我總算熬到了下課,我趕緊向那個自來水水架跑去,將嘴接住水龍頭,喝了飽飽的一肚子水。於是我獲得了短暫的平靜,饑餓那時暫時離去,我虛弱地靠在水架上,陽光照得我全身軟綿綿。水在體內迅速地被消化吸收,我隻能不停地喝著這冬天的涼水,直到上課鈴聲響起。
我遠離水架之後,饑餓的再度來臨就讓我束手無策了,那時的我必須承擔比先前更為嚴厲的折磨。我的身體就如一袋被扔在地上的大米,塌陷在我的座位上。我產生了幻覺,黑板猶如一個山洞,老師在洞口走來走去,他發出的聲音嗡嗡直響,仿佛是撞在洞壁上的回音。
當我的胃承受著空虛的疼痛時,膀胱則給予了我脹疼的折磨,我喝下了那麼多的水,它們開始報複我了。我隻能舉起手來,請求張青海允許我去撒尿。那時剛上課才幾分鍾,老師十分不滿地訓斥我:
“下課時為什麼不撒尿。”
我小心翼翼地往廁所走去,我不敢跑,一跑膀胱裏的水就咕咚咕咚地湧來湧去,撒完尿後,我抓住這個機會又去喝了一肚子涼水。
那個上午的第四節課,對於我也許是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刻,我剛上了廁所後不久,膀胱又劇烈地脹痛了,把我脹得臉色發紫。我實在憋不住後,隻得再次舉起手來。
張青海滿腹狐疑地看了我一陣,問我:
“又要去撒尿。”
我羞愧不安地點點頭。張青海叫出了國慶,讓他跟我到廁所去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可撒。這次撒完尿後我沒再敢喝水,國慶回到教室後響亮地向老師報告:
“比牛的尿還長。”
在同學哧哧的笑聲裏,我麵紅耳赤地坐到了自己座位上。
雖然我沒再喝水,可是沒過多久膀胱又鼓起來了。那時候饑餓已經微不足道了,膀胱越鼓越大。這次我不敢輕易舉手了,我忍著劇烈的脹疼,期待著下課鈴聲早些響起來。我都不敢動一動身體,仿佛一動膀胱就要脹破似的。到後來我實在不行了,時間走的那麼慢,下課鈴聲遲遲不來。我膽戰心驚地第三次舉起手來。
張青海有些惱火了,他說:
“你想淹死我們。”
同學們哄堂大笑。張青海沒再讓我上廁所,而是讓我繞到窗外,讓我對著教室的牆壁撒尿,他要親自看看我是不是真有尿。當我將尿刷刷地衝到牆上去後,他相信了,走開幾步繼續講課。我的尿可能是太長了,張青海突然中斷講課,吃驚地說:
“你還沒撒完?”
我滿臉通紅膽怯地向他笑一笑。
上午放學後,我沒有像別的同學那樣回家,我繼續絕食鬥爭。整個中午我都躺在水架下麵,饑餓一旦強烈起來,我就爬起來去飽飽地喝一肚子水,然後繼續躺在那裏獨自悲傷。
那時我的自尊隻是裝飾而已了,我盼望著王立強找來。我躺在陽光下麵,青草在我周圍歡欣地成長。
王立強找到我的時候,已是下午,上學的同學正在陸續來到。他在水架旁找到了我。我不知道他吃過午飯以後,一直在焦急地等著我回去,這是李秀英後來告訴我的。他把我從地上扶起來,用手輕輕觸碰我臉上的青腫時,我一下子就哭了。
他把我背在脊背上,雙手有力地托住我的大腿,向校門走去。我的身體在他脊背上輕輕搖晃,清晨時還那麼堅強的自尊,那時被一種依戀所代替。我一點也不恨王立強了,我把臉靠在他肩膀上時,所感受的是被保護的激動。
我們走進了一家飯店,他把我放在櫃台上,指著一塊寫滿各種麵條的黑板,問我要吃哪一種。我一聲不吭地看著黑板,什麼也不說,我自尊的殘餘仍在體內遊蕩。王立強就給我要了一碗最貴的三鮮麵,然後我們在一張桌子旁坐了下來。
我忘不了當初他看著我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了,在他死後那麼多年,我一想起他當初的眼神就會心裏發酸。他是那樣羞愧和疼愛地望著我,我曾經有過這樣一位父親。可我當時並沒有這樣的感受,他死後我回到南門以後的日子,我才漸漸意識到這一點,比起孫廣才來,王立強在很多地方都更像父親。現在一切都是那麼遙遠時,我才發現王立強的死,已經構成了我冗長持久的憂傷了。
麵條端上來以後,我沒有立刻就吃,而是貪婪同時又不安地看著熱氣騰升的麵條。理解我心思的王立強馬上就站起來,說聲他要上班後就走了出去。他一走我立刻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可我小小的胃過早地得到了滿足,隨後我就無限惆悵地夾起雞塊、爆魚,看看又放下,接著又夾起來看看,遺憾的是我實在吃不下去了。
我重又恢複了童年時精神勃勃的我,不愉快的事早已煙消雲散。於是我就有能力去注意對麵那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他吃的是一碗最廉價的小麵,他是那樣關注我夾雞塊和爆魚的舉動,我感到他是在期待著我立刻離去,好吃我碗中的美食。
我年幼時的殘忍上來了,我故意不走,反複夾著碗中的食物,而他似乎是故意吃得十分緩慢。我們兩人暗中展開了爭鬥,沒過多久,我就厭倦了這種遊戲,可我想出了另一種遊戲。我將筷子大聲地一摔,站起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一到屋外,我就隱蔽在窗邊偷偷窺視起了他,我看到他往門口張望了一下,接著以驚人的敏捷將自己的麵條,倒入我留下的碗中,再將兩個碗調換一下位置後,就若無其事地吃了起來。我立刻離開窗戶,神氣活現地重新走入飯店,走到他麵前,裝作吃驚地看了一會那隻空碗,我感到他似乎十分不安,我也就滿足了,愉快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