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一晃過去十幾天。農場方麵倒是想得挺“周到”,隔三差五會送他們一些紙煙抽。他以前從沒抽過煙,曾經對抽煙的人很反感的,可是在那樣的環境裏,受到那些煙鬼耳濡目染的“熏陶”,慢慢也學著抽起來了。不過,他知道自己不會上煙癮的,套用一句時髦的話說,他抽的不是煙,是寂寞和無聊。日子一天天在過,他感覺度日如年。每天在他眼前晃來晃去的,是一個個粗俗的麵孔;充盈在他耳朵裏的,是肮髒不堪的叫罵聲。他隻有借休息時間,偷偷爬起來,扒著腦袋大小的窗子,看看外麵的風景。痛苦象洶湧的浪濤一波一波地撞擊著他的心扉,他隻有勉力承受。在陰暗的角落裏,即便是閃光的思想都會發黴的,他盼望著早一日走到陽光下,曬一曬那顆潮濕的心。
這一天,光頭男轉去了“老兵倉”。很意外地,假發男做上了“新兵倉”的老大。他不知道這一決定是誰下的,但很明顯地,假發男已經大搖大擺地坐上了老大的交椅,行使著老大的特權——早上有一碗大米稀飯作早餐;單獨的鋪蓋,而且還有一個人專門為他鋪床疊被(當然,這裏沒有什麼床,也沒有什麼被,一律是破舊的毛毯,四個人下麵鋪一塊,上麵蓋一塊);早上帶大家操練“農場守則”;對倉內的“大兵”可以頤指氣使。他想到了黑胖子的講話,不禁啞然失笑。什麼“打擊倉霸”、“禁止武力”了,不過是騙人的鬼話,在他們腦子裏,對付這些沒有教養的“大兵”,說理是行不通的,那麼“武功”自然成了第一位的東西。假發男與張輝一仗,表現突出,大顯“神威”,為假發男今日的“飛升”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大兵”們爭先恐後地給假發男道賀,他看著隻覺得好笑。
第二天早上朗讀“農場守則”,讀完一遍,假發男把目光轉向了張輝。他心裏咯噔一下,心想壞了,假發男要開始折騰張輝了。假發男壞笑著說:“各位兄弟,這個‘農場守則’呢,咱們天天讀,我想但凡長腦子的,也都該背熟了,下麵我就考考你們——張輝,你來說說第一條是什麼?”
張輝站起身來說:“遵紀守法,熱愛農場。”
假發男伸出大拇指說:“不錯!你再說一下第二條。”
“第二條是……”張輝撓撓頭皮,答不上來了。
假發男揮手扇了張輝一巴掌,張輝的嘴角登時流出血來。
“記不得了?豬腦!說第三條!”假發男得意地笑著,顯然一巴掌還不過癮。
張輝抹了一下嘴角,弄得滿手是血,咬著嘴唇看了假發男一眼,又低下頭去。
假發男反手又是一巴掌,說:“張輝,你就等著吧,你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呢!這張紙給你,你把這些守則背熟了,明天我還提問你——你看看我用什麼辦法治你!”假發男說著,把手裏那張紅紙遞給張輝。
上午吃飯,假發男故意打翻了張輝的飯盒。張輝一聲不響地抓起散落在地上的米飯,在眾人嘲笑的目光裏,一粒不剩地吃進肚子裏,然後,抱起那張紅紙,中了魔似地認真記誦著。下午的飯,張輝沒有吃。他幫張輝領來飯盒,送到他麵前。張輝抬手一擋,將飯盒打落在地上。他看張輝的眼神直直的,心裏暗暗嘀咕:恐怕要出事了。果然,晚上熄燈以後,張輝仍舊坐在床沿上,手裏拿著那張紅紙,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他胡思亂想了一會兒,慢慢睡著了。
不知什麼時候,他被一些亂糟糟的聲音弄醒了。他迷迷糊糊坐起身來,看到屋裏燈亮著,所有的人都起來了,一個個全是驚慌不安的表情。七八個警察全副武裝地衝了進來。他這才看見對麵的大床上,張輝騎在假發男身上,兩手死死地掐著對方的脖子,一動不動地,象是塑像一樣。他看著張輝的背影,猜想他的表情該是如何地猙獰可怖。兩個警察上前費了好大勁才把張輝從假發男身上拉起來,而此時的假發男早已四肢僵硬了。警察們把假發男抬了出去,給張輝上了銬,接著也把他帶走了。大夥全都愣愣地,發了好一陣子呆才重新回到自己位置上躺下。他全身打顫,再也沒睡著。
後來,他聽說,假發男是毫無懸念地死掉了,張輝被送進了精神病院。農場下大力氣上上下下整頓了一番,整體環境倒確實和諧了一陣子。
九月三十日,他轉到了“老兵倉”,開始下地幹活了。這一天陽光明媚,他近一個月裏第一次回到了溫暖的日光下,心情格外舒暢。下午,他和大夥一起扛著鋤頭,去了農場北邊的菜地。那天下午,他幹得很賣力,刨了一大塊地,還刨出了幾塊白薯。他偷偷地吃了一塊,又脆又甜的,還真好吃。收工回去的時候,在農場大門外,他意外地見到了一個人。“姐夫!”他在心裏狂喊。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那個站在路邊望著他的壯年男子,的的確確是他魂牽夢縈的親人!他沒有撲上去相認,象傻了一樣,跟隨著“戰友”們進了農場大門。他心裏想著,說不定剛進農場,就會有人告訴他:“你的家人來接你了,你可以出去了。”但是直到晚上熄燈前,他都沒有見到能夠給他帶來好消息的那個人。
因為國慶節農場放假,他又在農場裏滯留了三天,直到十月四日上午,他才被放出來,和姐夫見麵。當日,他和姐夫一起坐上了北上的列車,向著麗山進發了。這樣,他的廣州之旅,在他的記事本上永遠地畫上了句號。
廣州到麗山有四千多裏的路程。他坐在列車上,思緒萬千。新生活的夢想徹底破滅,十幾年的尋尋覓覓以吳霞的絕情作為終結。他不得不承認,愛情隻是個高明的騙子,略施手段,就已讓他失魂落魄。回頭想想那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麵孔,他一時竟分不清置身何處,是現實還是在夢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