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很大,蘇漾站在輪船的甲板上,晚風吹動她帽簷的白色圍紗,迎麵的雪撲到臉上,她惶惶望著前方,清瞳裏映著一剪執迷地月影。已經一年過去了,她仍舊什麼都看不見。或許她將永遠成為一個盲人。無盡地海水在為她送行,她終要到香港去了。
上一次的忽然昏迷,使她失去了許多記憶,醒來後連雲念深都忘記了。醫生說或許是她的頭部受過重創的原因導致的,最後,卻又告訴她,有些事於她而言忘記更好。
她伸手去拂雪花,靜靜地想,她究竟忘了什麼呢?一種無以名狀的悲傷將她囚住,仿佛心底的荒原裏瘋狂生長地藤蔓,淬滿了毒液,深深地刺著她的夢,多一日就模糊一日。
遠處清濛地月亮籠在輪船上,緩緩搖憾著不知歸途的旅人們。甲板上絡繹不絕的人聲依舊在談論著當下緊迫的時局,“老兄,顧家如此局麵,依你說該如何翻身?”
“還想著翻身?能保住眼下榮華就已經是顧宣清祖上積德了,要是一年前,顧宣清不拒絕與江家的聯姻,北地局勢或許尚有轉圜……眼下卻是窮途末路了。他雖然有赴死的決心,時局卻難以挽回了。我侄子就是他手下的參謀長,說他在前線受了重傷,消息還封鎖著,能不能活都不知道,聽說最近他們一家子也要往國外跑呢。”
“哎,大廈將傾,都是夢裏黃粱。”
蘇漾靜靜地聽著,這半個月時間的海上漂流,有關戰情局勢的消息異常珍貴。這些日子輪船陸續經過北地,逃亡的人群一茬又一茬的上船,蘇漾陸續也聽到了些消息。
一年前,北地打響了全麵戰事,先是顧逢春遇襲身亡,顧家權柄分崩離析,多地督軍宣布易幟。致使前線戰況失利,本就如履薄冰。然而不久後,迎回顧逢春遺體的專列又遭扶桑炸毀,顧家長子顧宣明不幸遇難。顧家二少顧宣清獨攬大局,卻也難以力挽狂瀾。
她想到這,心中湧起滾熱的漣漪,不禁詢問身旁的護士,“他們說的顧宣清?是報紙上那個軍閥少爺嗎?”
護士不忍去看她茫然若失地麵孔,隻敷衍的恩了一聲,說:“回去吧,當心受涼。”
蘇漾聞聲隻習慣的攥著衣領,說:“我並不冷,船艙裏悶的我透不過氣。我到底忘了什麼?是很緊要的人對嗎?”她說到這,心中恍惚一個身影掠了過去,印刻在深秋的暮色裏,暮光那樣濃烈,隔著厚重的霧氣,那個身影朦朧的輪廓卻離她越來越遠……她追不上,那一種淒愴無力長久的地侵蝕著她。
一個名字似乎要脫口而出,可是眼淚卻早一步流下來,帶有疼惜似的觸過心底的柔軟,她下意識撫上心口。護士見她這樣,忙湊近焦急詢問。她有些恍惚,忽而說:“我想起一段戲詞。山缺霧掩,笑笑懨懨。梧桐枝斷,片片葉葉。焚香湮滅,迫迫切切。終還是王侯身後笑燕雀。”她的聲音幾分喑啞,幾分掙紮,聽得來往的人都有些愁緒蒙上麵孔。
遠處的月亮清冽惑人,藏在雲裏的一撇光影靜落在離蘇漾不遠處的人身上,卻是顧宣清靠在邊緣抽著煙,他站在那裏已有許久地時間,靜默地聽著蘇漾她們的談話。
風雪刮卷過他瘦削倦怠的麵孔,眼眸中浮著點點深黯失魂地光。短短一年的時間,卻掠奪盡了他的風華。
他低下頭,有些麻木地抽著煙。其實那一晚他去了佛月戲樓,那恍然擦身的瞬間,他聽見戲聲,正唱著,“沈郎父親害死傅家父女,天道好輪回,卻終落得個沈郎一朝夢斷魂消。”
他聽得幾分悵然,就讓司機折返了回去。看到了樓梯上散落的珠子,盈盈掣動地光芒,仿佛是蘇漾碎裂了一地的情愫,充斥著她決然情斷的餘溫。他將項鏈的珠子一顆一顆拾起,拾起他過往濃烈的愛意。從前身旁之人,牽手相伴以為的一輩子,竟這樣短促……花炮底下莫須有的歡愉,碩大無朋地將他籠罩其間,分隔了他。過往所有不可理喻地狂熱,終被消磨成灰。那戲台上還幽怨地唱著,“這世間遊魂尋尋覓覓見不著心係人,從此又多了沈郎一個……”一切淒然的曲調都變得那樣褶皺卷曲,在小小的樓梯間支離破碎的翻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