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三夜的追蹤,望著被五條獵犬圍住的獵物,他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隨即又深深的吸入了一口夾雜著冰冷雪花的空氣。這是一條火狐,紅色毛皮似火焰一般的在雪地上燃燒著,直至把獵犬和他的眼睛炙烤得通紅。它此時已經疲憊不堪,不停的打著響鼻,隻是它的那雙綠瑩瑩的眼睛,還是依舊詭異的轉動著。
他調整了一下呼吸,舉起手中蘇聯造的“狗叼鴨子”牌單筒獵槍,把準星定位在狐狸的頭部,隻要扣動扳機,三天三夜的辛苦,就會換來十幾塊現大洋,按照市價一塊銀元換一百斤黃豆的話,夠一家老少吃用一冬的了。當他的目光銜接上了那對閃著靈異的狐狸眼睛,心裏不由打了個寒戰。東北地區,素來有狐,黃,蛇三仙之說,村子裏也不乏流傳了許多傳說。其中最有傳奇色彩的,便是關於狐仙的故事了,盡管很多故事都是脫胎於《聊齋誌異》,但他倒是親耳所聽到過一件離奇的事情。這個匪夷所思的事情就發生在他的直係親屬,父親一奶同胞的兄弟,他二叔的身上。
二叔當時是這個村子裏最有名氣的獵人,盡管四十多歲,滿口的牙都已經掉光了,這也是一個獵手在某種程度上最為輝煌的標誌。因為,東北的冬天氣候異常寒冷,最冷的時候,嗬出去的一口氣,在瞬間就會變成一顆顆細小的白色顆粒。作為獵手,一定要適合在酷寒的環境裏生存,尤其在追蹤獵物的時候,餓了,就嚼幾口隨身自備的炒米,渴了,就隨手抄起白皚皚的冰雪,填入喉嚨。天長日久,牙齒在冷熱交替之下,會一顆顆的炸裂,最終隻剩下兩排牙茬。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西北風夾雜著大雪的夜晚,誌民盤坐在二叔家的火炕,一張油膩膩的,已經分不清木質的泛著黑色的炕桌上,擺在兩盤冒著熱氣的菜肴,一盤是他早上溜套子抓獲的一隻雉雞孝敬給二叔的,被二叔添加了作料,當做了酒肴。還有一盤是清炒野豬肉,也是前不久他送來的。一把燙熱的錫壺裏裝滿了村子裏最有名氣的酒匠,佟六爺親自釀製的高粱燒。淺紅的顏色,像被稀釋了的鮮血一樣,誌民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兩盞煤油燈,一盞被擺在牆壁的燈龕,一盞就擺在了桌子上,照亮了土屋裏每個角落。這是四合院的一間廂房,他知道,當初爺爺分家的時候,正房也有二叔的一間,但是他執意不要,說房子太大了,自己一個人住撐不起房間的人氣兒,所以就隻要了一間廂房做棲身之地。
二叔一生未娶,祖父在世的時候,也沒少*心他的婚事,三姑六婆請了許多,十裏八鄉能入眼的姑娘也看了不少,卻沒有一個合適的。他自己解釋說:這些女子都是狐媚轉世,沾不得他身上的殺氣。聽到的人大多會一笑置之,隻有他對二叔的言論深信不疑。在他的眼裏,二叔就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聽村子裏的人和父親他們說起關於他二叔的一些傳奇經曆。
他所居住的村莊位於長白山腳下,地處大興安嶺和小興安嶺的交界處,是一個滿漢民族自然村,村子有兩百多戶人家,耕地上千畝,是十裏八村遠近聞名的富庶之地。何姓,也是滿姓裏赫赫有名的氏族,早在跑馬圈地的年代,他的祖上便圈了三十幾晌地,都是平原肥沃的上等土地,泥土上泛著黑黑的油光,似乎隨便插上一根樹枝,轉過年的春天,就能生出一棵大樹一樣。滿族自古以來是一個崇尚武力的民族,祖訓裏有一條就是:要上得馬,掄得刀。雖然家有良田,生活無憂。但族裏每個男孩子要都從弱冠開始,接受騎馬,射箭,狩獵等一連串的訓練。
二叔從小就喜歡刀槍劍戟,所以太祖父就專門請了幾個師傅,一心一意希望將來他能中個武舉人,好光耀門楣,可惜的是滿清光緒年以後,科考製度日漸腐化,沒有真金白銀的鋪路搭橋,任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於事無補。太祖父深知其中的利害關係,上上下下打點一番之後,在二叔十八歲那年,終於為他謀到了一個武舉的身份。但還沒等大門前賀喜的鞭炮硝煙味道的散盡,八國聯軍的大炮就轟跑了紫禁城裏的慈禧太後和一幹皇子皇孫。眼看著千兩白銀換來了一個虛位,太祖父急火攻心,在眾多郎中醫治無效之後,終於撒手人寰。
至此,二叔就把這一身的本事,用到了狩獵上麵,熬鷹,訓犬忙得不亦樂乎。好在地裏的農活有父親和哥哥蒔弄,倒也用不到他插手,所以,他也落了個逍遙自在。最初時,他的獵物還局限於飛龍,雉雞,野兔,直到有一年入冬以後,他一個人,架著一隻鷹,領著七條狗,趕著兩匹馬的雪爬犁就進山了。在陰曆二十三小年的那一天傍晚,家裏人聽到了滿村的狗都狂吠不止,並且伴有似乎恐懼的哀號。家裏人便都放下了手裏忙著準備的小年飯的各種活計,走到四合院的大門去看個究竟。遠遠的,就望見二叔馴養的幾條獵犬,跳躍著,狂吠著,後麵是一掛馬爬犁。等到了近前,他才看到馬爬犁上坐著的蓬頭垢麵,胡子拉碴的二叔。進了大院,大家圍攏到馬爬犁周圍,赫然發現了一隻龐然大物,竟然是一隻色彩斑斕的東北虎。雖然它已經死去,但它身上還沒有散去的霸氣足矣讓人心生畏懼,也不怪乎村子裏的一些土狗,會發出來哀號之聲了。借著家人提著的馬蹄燈的光亮,大家這才看到二叔的臉上多了幾道傷疤,粉色的肉痕凸起,顯然是剛剛痊愈不久,細心的人也發現跟他一同入山的七條獵犬,僅回來三條。後來,家裏人也旁敲側擊的問過此事,二叔一直沉默不語。不過從此以後,他二叔的名氣就在眾人口耳相傳中不脛而走。
望著有些腰彎背駝,麵孔滄桑,昔日威風凜凜的二叔,他的心裏有一點難過。
“看啥呢,誌民?喝酒啊。”二叔的眼睛在酒精的燃燒下,像灶口裏的火一樣,紅的有些恐怖。
“沒看什麼,二叔。”他答道。酒壺已經空了,夜也深了,月光,透過一格一格糊著牛皮紙的木製窗欞灑落進來。
“再來二兩吧,誌民,今天二叔高興,咱們爺倆兒就喝個盡興吧?”二叔下地去壇子裏把酒壺灌滿,回到炕上。
“行,不過等一會兒俺爹訓俺的時候,你要幫俺說話。”他笑嘻嘻的說,他知道隻要二叔在,父親是多半會緘默不語的。
酒壺在土瓷海碗裏被開水燙過之後,溫溫的滑過喉嚨,舌蕾還殘留著些許醇香。二叔每喝一口,都會咪上眼睛,等酒水流入胃腹才會睜開雙目,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似乎人世間的珍饈美味都在這一吞一咽一呼氣之間了。淺紅色的高粱酒和二叔的臉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隨之酒喝得越多,卻漸漸蒼白起來。唯有幾道凸起的疤痕如蚯蚓一般的蜿蜒的泛起紫紅色的光澤。
在誌民兒時的記憶裏,二叔是一個英武瀟灑的俊後生,高高的個頭,挺直的鼻梁,眼窩略有深陷的丹鳳眼,就像戲台上的唱《三國》的趙子龍一樣,兼之每日裏打熬筋骨,習槍舞棍,身上的肌肉每一塊都隆起,行走坐臥無一不散發著英氣。他心裏暗自思量:想必二叔年輕的時節,不知道勾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婦的魂兒呢?想到此節,竟情不自禁的嘿嘿笑出聲兒來。
“傻小子,笑啥呢?”一雙筷子敲到了他的頭上。
“哈哈,二叔,你年輕的時候一定有過很多相好的女人吧?”借著酒勁兒,他一臉豔羨的問道。
“你小子,滿腦袋裝的都是啥東西?小小年紀就胡思亂想,看我不打破你的頭。”筷子借勢舉在了半空。
“俺也不小了吧,二叔?俺都十八歲了。”
“噢,”二叔應了一聲。隨後恍然大悟的樣子:“明天找我大哥說說,給你尋一門親事。”
“說你呢,咋扯到了俺身上了?”他半羞惱的說道。
“不說沒用的了,我告訴過你的入山規矩,還記清了嗎?”
“不就是,進山要拜山神爺,然後是不碰三大牲嗎?俺的耳朵都出繭子了。”他笑嘻嘻的回答。
山裏的獵人口耳相傳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千百年流傳下來的,所謂的“三大牲”,是指,一豬,二熊,三老虎。一豬是指孤野豬,這種野豬是離群索居的雄性的,皮毛被厚厚的鬆脂裹起,一副長長的獠牙,像兩把刺刀,一旦於人相遇會死纏爛打,一死方休。二熊是東北深山裏的黑熊,性格暴戾又兼力大無窮,碗口粗細的樹木,一掌下去也會拍斷,但它要比孤野豬腦筋靈活一些,一般情況下會繞開獵人的勢力範圍,如果是狹路相逢,也是凶險異常。三老虎,就是東北虎,這種動物及其聰明,無論是體力的敏捷以及凶猛程度,都是任何動物所無法比擬的,它不到萬不得已的情形下,是不會與人以命相搏的。
“二叔,那隻老虎你是怎麼逮到的?”他忘不了小時候見過的那一幕,那隻斑斕猛虎成為了他的一個心結。多年以來沉甸甸的墜在心裏,讓他興奮,讓他糾結。他有一種預感,以往他所期待的謎底會在今夜揭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