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殤園(2 / 3)

“三郎!”

歌者嘿嘿兩聲,似乎受不了顧玄直過分的熱情,無措的用手推了推顧玄直,毫無反應,隻能垂下雙手,抬首向天,任腦後紮成一束的長發隨風飄灑,額頭緊勒的紅巾在銀白月光的輝映下分外醒目,襯出一張年青的麵容和一副堅強欣慰的笑容,剛勁有力的麵部線條所勾勒出的桀驁人物,赫然是白天戍守城北定國門城門衛、與顧玄直相約聚會的老同學元涵。

“我就猜到你會先來這殤園,”久別重逢的喜悅轉瞬消逝,元涵仿佛失去所有氣力一般,低沉沙啞的囈語,他斜靠在樹林邊的岩石上歪坐著,絲毫不以秋露風寒為意,雙眸直視蒼茫星空,原本銳利如鷹的眼神不知如何蒙上了一層朦朧,如微瀾水麵一般看不清表層之下的真實內涵,“兩年了,整整一年零九個月,你是我等到的回殤園的第一個。”

殤園是帝都步兵講武堂的公立墓地,舉凡講武堂的畢業生從軍陣亡者,都要將他們的軍牌埋葬在墓園當中,四時獻祭,以饗為國捐軀的烈士,並供後人瞻仰。墓園之中每一塊墓碑之下,都是一屆步兵講武堂陣亡學員的合葬軍牌。步兵講武堂創建至今曆史一百三十七年,畢業學生一百三十四屆,這裏已經佇立了一百零一塊墓碑,剩餘的墓碑,將在該屆畢業生全數為國捐軀或安然退役之後統一修建,而且,隻要帝國長存,講武堂不滅,這裏的墓碑就不會停止修建。

至於已經陣亡卻還沒有來得及建碑饗祭的英靈,以及雖為國戍守、終得天年的畢業生,殤園中那巨大的石柱就是他們英靈的安息之處——無名殤柱。

整個殤園是帝都步兵講武堂最神聖的聖地,除了一年四季學院統一祭掃外,不時有學員仰慕先輩而私下拜祭,而早已離校從軍的老生們也常回來緬懷昔日的同窗好友。

“……有大哥他們的消息麼?”

顧玄直站在粗大直聳的無名殤柱之旁,右手輕輕地撫mo著石柱粗糙冰冷的石麵。兩人高、三人合抱的巨大石柱上沒有任何文飾雕琢,但顧玄直卻深情地一遍又一遍的撫mo著,虎目之中水光微閃,嘴唇一囁一囁地,好半天才發問。

靜寂,死一般的靜寂,隻有夜風在園林墓碑間呼嘯。

久久等不到回答的顧玄直側頭望向元涵,隻見元涵呆呆的抬首向天出神,似乎對顧玄直的發問沒有聽見,就在顧玄直以為元涵不會回答之際——

“……熙德三十五年,三月,嘉峪關外,九郎陣亡……”

“……五月,老十一在福州遇海嘯,下落不明……”

“……十一月,豫州剿匪,大哥重傷,遣回原籍複員……”

“……三十六年,正月初一,老八得罪上官,被栽贓勾結洞庭水賊,被巡官收審,至今下落不明……”

“……二月,東胡突襲幽燕,結果你自己知道,你重傷活了下來,老十陣亡……”

“……十一月,我在漠北逃得了性命,二哥卻……”

說道這兒,元涵已哽咽難語,回看顧玄直,卻早已以頭抵石,泣不成聲。

“……二哥死了,九弟死了,十郎也死了!大哥殘了,老五廢了,小八、老十一生死不知,其他兄弟音訊全無,十三郎兄弟,隻有你和我還囫圇著,賊老天啊,你好狠啊!”

元涵突的跳起,雙拳向天猙獰咆哮哭喊著,拳頭緊握殷紅似血,驀的一拳狠狠捶在身側的巨石上,拳麵頓時鮮血肆流,元涵恍若無覺,一拳接一拳的死命捶著巨石,似乎要借肉體的痛楚來麻痹心神的創傷,用鮮血來宣泄失去手足兄弟的悲痛。

“……還記得師範張魚同給我們這一班學員的畢業贈辭嗎?”顧玄直喉頭滾動,語調幹澀,“‘探虎穴兮入蛟宮,仰天噓氣兮成白虹。身既出兮不望返堂,魂魄歸兮以贍家邦”

吟唱至後,變征之音已聲哀至慘,難以為繼。

“嘿嘿,”靜靜地聽著顧玄直吟唱的元涵回複冰寒若水的平靜,略帶譏諷的冷笑兩聲,“四郎,你唱的隻是《殤之頌》,我記得張師範臨終所唱的可是《殤之哀》啊!”

顧玄直默然不語,隻有深摳石柱、虯筋暴張的雙手和微紅水漾的虎目泄露出其內心的痛苦。

《殤之頌》是帝國傳說中“軍神”石氏部曲所用的葬歌。“軍神”石氏是帝國世族中位階最高卻又最為神秘的名門,除了在幾次帝國存亡的危急關頭都有石氏族人橫空出世,以帝國都督中外軍馬事的大元帥身份統帥帝國軍隊力挽狂瀾,締造出一係列驚世駭俗的軍事戰績,待局勢平穩後即曇花般消逝無蹤,徒給後世留下無盡的遐想和傳說。石氏部曲是由石氏子弟組成的私家武力,同樣戰績彪炳而神秘非常,《殤之頌》原分三段,每段四句,語句簡單而真摯,旋律悲壯而雄渾,包含著對死者無限的懷痛和哀悼,更激勵生者為守衛家園而奮勇無前。此歌後來流傳出去,在帝國軍隊中代代相傳,早已成為非正式的軍葬歌。很多軍校學員畢業之時更是大聲吟唱白衣踏出校門,意喻從軍衛國,即當己已死,今後自當馬革裹屍,不望生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