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自序:永遠的路上(1 / 3)

我出生的地方,叫北盛倉,屬瀏陽市的北鄉。近代以來,瀏陽出過許多名聲顯赫的人傑,但我們的那個趙家大屋,卻隻出一些不安分的小人物。多為工匠、腳夫、販夫走卒之類,不耐煩耕田種地,總想著往外跑。我記憶中他們常跑的地方,是江西的銅鼓,萍鄉一帶,不曉得那崇山峻嶺的崎嶇路上,到底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他們。

我的父親就屬於這些人中間的一個,他是個木匠,在我未出生之前,他已經在那樣的山路上跑過不知多少趟了。後來,好像連這樣的山路也跑煩了,他就和我的舅爺一起,報名參加了王震的招聘團,遠赴新疆,而且去的是南疆的和田,距故鄉有萬裏之遙了。父親當時是穿軍裝的,屬新疆軍區後勤部編製,任務是製作織布機,以幫助南疆發展紡織業。從山清水秀的南方跑到塔克拉瑪幹大沙漠的南端,遠離家鄉,我不知道父親飽嚐的鄉愁是怎樣的滋味,亦無法想象他是怎樣度過那幾年的艱難歲月的,在我長大成人後,向來沉默寡言的父親也從來沒有向我講述過他的這一段經曆。我也沒有向他探問過。我所知道的大致情況是,父親1950年進疆,1956年轉業到地方,成為橋工隊的木模工,這期間舅爺因想家和無法適應新疆的水土和氣候返回了老家,而我父親卻堅持留了下來,他堅持留下的理由我至今也是不甚了了,跟湖南相比,新疆是個荒涼遙遠的地方,選擇這樣一個地方作安身立命之所,沒有充足的理由是很難下決心的。

我常想,假如父親當時選擇了和我的舅爺一起回北盛老家,我的生活就會是另外的一種情形,而由於他做的是另一種選擇,於是也就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

父親離家赴新疆時,我隻有兩歲,到我10歲的那年,才見到被我無數次想象過的他的真模樣。那是1958年的暮秋,在長沙的一家客棧裏,回湘探親的父親站在我和母親麵前,矮小,清瘦,納言,好像還有點羞怯,總之和我想象的偉丈夫相去甚遠。一個浪跡天涯的人所該有的滄桑感和風塵感,在他身上存留很少,看上去倒是有點像個書生。而且很年輕,幾乎可以說是眉清目秀。麵對這樣一個真實的父親,我感覺十分陌生,多少還有點隱隱的失望。

在長沙逗留的那幾天裏,我知道了父親是個愛讀書的人,他隨身帶的書裏,除木模工手冊外,還有《紅旗譜》和《大地的海》等文學類書。在他和母親上街的某天,我還在他的皮夾裏發現了一個女人的照片,那女人穿著列寧裝、大辮子、大眼睛。這個被父親藏在皮夾夾層裏的漂亮女人,肯定是父親的情人,我牢牢記住了她的樣子,然後把她放回原處,心跳加速,滿臉燒紅。父親的這個隱私,我一直深藏於心,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但在20世紀90年代初《當代》發表的我的中篇小說《西邊的太陽》裏,我選用了這個細節,那時候他老人家還活在人世,但已經大病纏身,死神在不遠的地方,漸漸向他走近了。父親對兒子的作品,可能唯一讀過的隻有《遠巢》,這篇《西邊的太陽》,我肯定他不會讀到。

我和父親的關係,一直處得不很親近,一是由於在他身邊的時間比較少,二是由於彼此的奔忙,他的精神世界到底是怎麼樣的,我從來沒有真正進入過,我對他的人生,是遠視,其中還夾雜有想象和揣測。我認為世上的父與子,真正能做到親密無間的很少,彼此的愛,是深藏於心的。

父親闊別故鄉八年後回到趙家大屋。在老家呆了大約一個月,然後再次返程,回新疆去。這次去新疆,多了母親和我,祖母堅決不願同行,父親隻好讓她老人家留在故鄉。我至今還不能忘記和祖母生離死別的那個場麵,祖母死於三年災害時期,這次的分別,真正是永別。

在老家的那段時間,父親把隨身帶的幾本長篇小說,送給了他少年時代的幾個朋友,唯有那本《大地的海》沒有送人,在西去的列車上,我似懂非懂地讀了這本書,這是我生平的第一次文學閱讀,並且記住了端木蕻良這個作家的名字。

10歲這年,隨父母遠行,跨過瀏陽河,去新疆的渭幹河,這是我人生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在此之前,我去過的最遠的地方,是北盛倉鎮,加上長沙,沒有超過100公裏範圍。而這次的長路,是數千公裏。目的地是父親的渭幹河大橋工地。橋工隊正在那裏建一座大木橋,那是座宏偉的橋。

那時已經是冬天了,從老家出發,到長沙上火車,逶迤一路,越走越荒涼。而蘭新鐵路當時的盡頭,是甘新兩省區交界的紅柳河。那兒既無紅柳也沒有河,有的隻是無盡的黑色荒原,白日西沉,幾十頂營帳在冷風中獵獵飄動,從列車上下來的人,分別被塞進這樣的帳篷,在此度過漫漫長夜,等候車輛流往各地。那個幾十個人擠在一起的夜,讓我終生難忘。帳篷裏沒有火,隻有凍得鐵硬的裸地,冷風貼地席卷而來,凍得我號啕大哭。這是我最早領教的西部,在沉默中等待天明的人們,讓我知道了往西邊去謀生的人們的堅毅和忍耐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