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1 / 3)

閱讀與講解

論國文精讀指導不隻是逐句講解

教書逐句講解,是從前書塾裏的老法子。講完了,學生自去誦讀;以後是學生背誦,還講,這就完成了教學的一個單元。從前也有些不凡的教師,不但逐句講解,還從虛字方麵仔細咬嚼,讓學生領會使用某一些虛字恰是今語的某一種口氣;或者就作意方麵盡心闡發,讓學生知道表達這麼一個意思非取這樣一種方式不可;或者對誦讀方麵特別注重,當範讀的時候,把文章中的神情理趣,在聲調裏曲曲傳達出來,讓學生耳與心謀,得到深切的了解。這種教師往往使學生終身不忘;學生想到自己的受用,便自然而然感激那給他實益的教師。這種教師並不多,一般教師都隻逐句講解。

逐句講解包括(一)解釋字詞的意義,(二)說明成語典故的來曆這兩項預備工作;預備工作之後,(三)把書麵的文句譯作口頭的語言,便是主要工作了。應用這樣辦法,論理必作如下的假定:(一)假定學生無法了解那些字詞的意義,(二)假定學生無法考查那些成語典故的來曆,(三)假定學生不能把書麵的文句譯作口頭的語言。不然,何必由教師逐一講解?(四)假定讀書的目標隻在能把書麵的文句譯作口頭的語言;譯得來,才算讀懂了書。不然,何以把這一項認為主要工作而很少顧及其他?還有(五),假定教學隻是授受的關係,學生是沒有能力的,自己去探討也無非徒勞,必待教師講了授了,他用心地聽了受了,才會了解他所讀的東西。不然,何不讓學生在聽講之外,再做些別的工作?——教師心裏固然不一定意識到以上的假定;可是,如果隻做逐句講解的工作,就不能不承認有這幾個假定。而從現代教育學的觀點,這幾個假定都是不合教學的旨趣的。

從前書塾教書,不能說沒有目標。希望學生讀通了,寫通了,或者去應科舉,取得功名;或者保持傳統,也去教書;或者寫作書信,應付實用:這些都是目標。但是能不能達到目標,教師似乎不負什麼責任。一輩子求不到功名的,隻怨自己命運不濟,不怪教師;以誤傳誤當村館先生的,似是而非寫糊塗書信的,自己也莫名其妙,哪裏會想到教師給他吃的虧多麼大?在這樣情形之下,教師對於怎樣達到目標(也就是對於教學方法),自然不大措意。現在的國文教學可不同了。國文教學懸著明晰的目標:養成閱讀書籍的習慣,培植欣賞文學的能力,訓練寫作文章的技能。這些目標是非達到不可的,責任全在教師身上;而且所謂養成,培植,訓練,不僅對一部分學生而言,必須個個學生都受到了養成,培植,訓練,才算達到了目標。因此,教學方法須特別注重。如果沿襲從前書塾裏的老法子,隻逐句講解,就很難達到目標。可是,熟悉學校情形的人都知道現在的國文教學,一般的說,正和從前書塾教書差不多。這不能說不是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

閱讀書籍的習慣不能憑空養成,欣賞文學的能力不能憑空培植,寫作文章的技能不能憑空訓練。國文教學所以要用課本或選文,就在將課本或選文作為憑借,然後種種工作得以著手。課本裏收的,選文入選的,都是單篇短什,沒有長篇巨著。這並不是說學生讀一些單篇短什就夠了。隻因單篇短什分量不多,要做細琢細磨的研讀工夫正宜從此入手;一篇讀畢,又來一篇,涉及的方麵既不嫌偏頗,閱讀的興趣也不致單調,所以取作精讀的教材。學生從精讀方麵得到種種經驗,應用這些經驗,自己去讀長篇巨著以及其他的單篇短什,不再需要教師的詳細指導(不是說不需要指導),這就是略讀。就教學而言,精讀是主體,略讀隻是補充;但就效果而言,精讀是準備,略讀才是應用。精讀與略讀的關係如此,試看,隻做逐句講解的工作,是不是就盡了精讀方麵的指導責任?

所謂閱讀書籍的習慣,並不是什麼難能的事,隻是能夠按照讀物的性質作適當的處理而已。需要翻查的,能夠翻查;需要參考的,能夠參考;應當條分縷析的,能夠條分縷析;應當綜觀大意的,能夠綜觀大意;意在言外的,能夠辨得出它的言外之意;義有疏漏的,能夠指得出它的疏漏之處:到此地步,閱讀書籍的習慣也就差不多了。一個人有了這樣的習慣,一輩子讀書,一輩子受用。學生起初當然沒有這樣的習慣,所以要他們養成;而養成的方法,唯有讓他們自己去嚐試。按照讀物的性質,作適當的處理,教學上的用語稱為“預習”。一篇精讀教材放在麵前,隻要想到這是一個憑借,要用來養成學生閱讀書籍的習慣,自然就會知道非教他們預習不可。預習的事項無非翻查、分析、綜合、體會、審度之類;應該取什麼方法,認定哪一些著眼點,教師自當測知他們所不及,給他們指點,可是實際下手得讓他們自己動天君,因為他們將來讀書必須自己動天君。預習的事項一一做完了,然後上課。上課的活動,教學上的用語稱為“討論”,預習得對不對,充分不充分,由學生與學生討論,學生與教師討論,求得解決。應當討論的都討論到,須待解決的都得到解決,就沒有別的事了。這當兒,教師猶如集會中的主席,排列討論程序的是他,歸納討論結果的是他,不過他比主席還多負一點責任,學生預習如有錯誤,他得糾正,如有缺漏,他得補充,如有完全沒有注意到的地方,他得指示出來,加以闡發。教師的責任不在把一篇篇的文章裝進學生腦子裏去;因為教師不能一輩子跟著學生,把學生所要讀的書一部部裝進學生腦子裏去。教師隻要待學生預習之後,給他們糾正,補充,闡發;唯有如此,學生在預習的階段既練習了自己讀書,在討論的階段又得到切磋琢磨的實益,他們閱讀書籍的良好習慣才會漸漸養成。如果不取這個辦法,學生要待坐定在位子上,聽到教師說今天講某一篇之後,才翻開課本或選文來;而教師又一開頭就讀一句,講一句,逐句讀講下去,直到完篇,別無其他工作: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第一,這裏缺少了練習閱讀最主要的預習的階段。學生在預習的階段,固然不能弄得完全頭頭是道;可是教他們預習的初意本來不要求弄得完全頭頭是道,最要緊的還在讓他們自己動天君。他們動了天君,得到理解,當討論的時候,見到自己的理解與討論結果正相吻合,便有獨創成功的快感;或者見到自己的理解與討論結果不甚相合,就作比量短長的思索;並且預習的時候決不會沒有困惑,困惑而沒法解決,到討論的時候就集中了追求解決的注意力。這種快感、思索與注意力,足以鼓動閱讀的興趣,增進閱讀的效果,都有很高的價值。現在不教學生預習,他們翻開課本或選文之後又隻須坐在那裏聽講,不用做別的工作;從形式上看,他們太舒服了,一切預習事項都由教師代勞;但是從實際上說,他們太吃虧了,幾種有價值的心理過程都沒有經曆到。第二,這辦法與養成閱讀書籍的習慣那個目標根本矛盾。臨到上課,才翻開課本或選文中的某一篇來;待教師開口講了,才豎起耳朵來聽;這個星期如此,下個星期也如此,這個學期如此,下個學期也如此,還不夠養成習慣嗎?可惜養成的習慣恰是目標的反麵。目標要學生隨時讀書,而養成的習慣卻要上課才翻書;目標要學生自己讀書,而養成的習慣卻要教師講一句才讀一句書。現在一般學生不很喜歡而且不很善於讀書,如果說,原因就在國文教學專用逐句講解的辦法,大概也不是過火的話吧。並且逐句講解的辦法,對於一篇中的文句是平均看待的,就是說,對於學生能夠了解的文句,教師也不憚煩勞,把他譯作口頭的語言,而對於學生不甚了解的文句,教師又不過把他譯作口頭的語言而止。如講陶潛《桃花源記》,開頭“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就說:“太元是晉朝孝武帝的年號,武陵是現在湖南常德縣;晉朝太元年間,武陵地方有個捕魚的人。”凡是逢到年號,總是說是某朝某帝的年號;凡是逢到地名,總是說是現在某地;凡是逢到與今語不同的字或詞,總是說是什麼意思。如果讓學生自己去查一查年表、地圖、字典、辭典,從而知道某個年號距離如今多少年;某一地方在他們居處的哪一方,距離多遠;某一字或詞的本義是什麼,引伸義又是什麼:那就非常親切了,得到很深的印象了。學生做了這番工夫,對於“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那樣的文句,自己已能了解,不須再聽教師的口譯。現在卻不然,不管學生了解不了解,見文句總是照例講,照例口譯;學生聽著聽著,非但沒有親切之感與很深的印象,而且因講法單調,不須口譯的文句也要口譯,而起厭倦之感。我們偶爾聽人演說,說法單調一點,內容平凡一點,尚且感到厭倦,學生成月成年聽類似那種演說的講解與口譯,怎得不厭倦呢?厭倦了的時候,身子雖在坐位上,心神卻離開了讀物,或者“一心以為有鴻鵠將至”,或者什麼都不想,像禪家的入定。這與養成讀書習慣的目標不是相去很遠嗎?曾經聽一位教師講曾鞏《越州趙公救菑記》,開頭“熙寧八年夏,吳越大旱;九月,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越州趙公,前民之未饑,為書問屬縣……”在講明了“熙寧”“吳越”“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之後,便口譯道:“熙寧八年的夏天,吳越地方遇到大旱災;九月間,資政殿大學士……趙公,在百姓沒有受到災患以前,發出公文去問屬縣……”若照逐句講解的原則,這並沒有錯。可是學生聽了,也許會發生疑問:(一)遇到大旱災既在夏天,何以到了九月間還說“在百姓沒有受到災患以前”呢?(二)白話明明說“在百姓沒有受到災患以前”,何以文句中的“前”字裝到“民”字的前頭去呢?這兩個疑問,情形並不相同:(一)是學生自己糊塗,沒有辨清“旱”和“饑”的分別;(二)卻不是學生糊塗,他正看出了白話和文言的語法上的異點。而就教師方麵說,對於學生可能發生誤會的地方不給點醒,對於學生想要尋根究底的地方不給指導,都隻是講如來講。專用逐句講解的辦法,不免常常有這樣的情形,自然說不上養成讀書習慣了。

其次,就培植欣賞文學的能力那個目標來說。所謂欣賞,第一步還在透切了解整篇文章,沒有一點含糊,沒有一點誤會。這一步做到了,然後再進一步,體會作者意念發展的途徑及其辛苦經營的功力。體會而有所得,那躊躇滿誌,與作者完成一篇作品的時候不相上下;這就是欣賞,這就是有了欣賞的能力。而所謂體會,得用內省的方法,根據自己的經驗,而推及作品;又得用分析的方法,解剖作品的各部,再求其綜合;體會決不是冥心盲索、信口亂說的事。這種能力的培植全在隨時的指點與誘導。正如看圖畫聽音樂一樣,起初沒有門徑,隻看見一堆形象,隻聽見一串聲音,必得受了內行家的指點與誘導,才漸漸懂得怎麼看,怎麼聽;懂得怎麼看怎麼聽,這就有了欣賞圖畫與音樂的能力。國文精讀教材固然不盡是文學作品,但是文學與非文學,界限本不很嚴,即使是所謂普通文,他既有被選為精讀教材的資格,多少總帶點文學的意味;所以,隻要指點與誘導得當,憑著精讀教材也就可以培植學生的欣賞文學的能力。如果課前不教學生預習,上課又隻做逐句講解的工作,那就談不到培植。前麵已經說過,不教學生預習,他們就經曆不到在學習上很有價值的幾種心理過程;專教學生聽講,他們就漸漸養成懶得去仔細咀嚼的習慣。綜合起來,就是他們對於整篇文章不能做到透切了解。然而透切了解正是欣賞的第一步。再請用看圖畫、聽音樂來比喻,指點與誘導固然仰仗內行家,而看與聽的能力的長進,還靠用自己的眼睛實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實際去聽。這就是說,欣賞文學要由教師指一點兒門徑,給一點兒暗示,是預習之前的事。實際與文學對麵,是預習與討論時候的事。現在把這些事一概捐除,單教學生逐句聽講,那末,縱使教師的講解盡是欣賞的妙旨,在學生隻是聽教師欣賞文學罷了。試想,隻聽內行家講他的對於圖畫與音樂的欣賞,而始終不訓練自己的眼睛與耳朵,那欣賞的能力還不是隻屬於內行家方麵嗎?何況前麵已經說過,逐句講解,把它譯作口頭的語言而止,結果往往是講如未講,又怎麼能是欣賞的妙旨?如歸有光《先妣事略》末一句,“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要與上麵的話聯帶體會,才知道是表達孺慕之情的至性語。上麵說母親死後十二年,他補了學官弟子;這是一件重要事,必須告知母親的,母親當年責他勤學,教他背書,無非盼望他能得上進;然而母親沒有了,怎麼能告知她呢?又說母親死後十六年,他結了婚,妻子是母親所聘定的,過一年生了個女兒;這又是一件重要事,必須告知母親的,母親當年給他聘定妻子,就隻盼望他們夫婦和好,生男育女;然而母親沒有了,怎麼能告知她呢?因為要告知而無從告知,加深了對於母親的懷念。可是懷念的結果,對於母親的生平,隻有一二“仿佛如昨”,還記得起,其餘的卻茫然了;這似乎連記憶之中的母親也差不多要沒有了。於是說“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好像世間不應當有“無母之人”似的。由於懷念得深,哀痛得切,這樣癡絕的話不同平常的話正是流露真性情的話。這是所謂欣賞的一個例子。若照逐句講解的原則,輪到這一句,不過口譯道:“世間竟有沒有母親的人,天啊!哀痛極了!”講是講得不錯。但是,這篇臨了,為什麼突兀的來這麼一句呢?母親比兒子先死的,世間盡多,為什麼這句中含著“世間不應當有的‘無母之人’似的”的意思呢?對於這兩個疑問都不曾解答。學生聽了,也不過聽了“世間竟有沒有母親的人,天啊!哀痛極了!”這麼一句不相幹的話而已;又哪裏會得到什麼指點與暗示,從而訓練他們的欣賞能力?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